沈姝被她的话所吸引,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松木棺堪堪露出一角。
连日高温多雨,棺材包裹住的,该是具已经腐烂成森寒白骨的尸体。
打开棺盖,钻入鼻腔的只会是吃饱肚皮的白胖蛆虫散发出的浓重的腥气。
宴亓丢下铁锨,继续说:“母亲对我对阿姐不一样。她虽然从来不说,但我能感受出来。”
沈姝蹲在挖开的土堆旁:“你说。”
她等着对方的后文,眼盯着黄土下那一角松木棺被虫蛀蚀的痕迹,心里也附和着。
寻常百姓才用松木棺材,宴家这种家境怎么也得是柏木棺材。
可埋藏宴母的却是口松木棺材。
她想,这不合理。
还是说,宴亓那位阿姐和她母亲真有嫌隙?
沈姝视线转向宴亓。
宴亓却不说话了。
她跳下去,拿铁锨抵着棺材盖之间的缝隙,想要撬开棺材。
沈姝又盯着覆在棺材上的厚土,默默想,她这样撬一夜也撬不开。
“慢慢来,这种事急不得。”
时间是不等人的,沈姝想,她们得趁天亮前把挖开的坟填回去才是。
嗯,工程量巨大。
于是沈姝也跳下来,一把抢过宴亓试图撬开棺材的铁锨哼哧哼哧把棺材上面的土铲开。
宴亓被她挤开,她仰面后腰抵着土推,身体晃晃悠悠要倒不倒,不知为何,又想哭了。
沈姝完全没注意她,她忙着挖土,眼见着覆着棺材顶的土只剩下一点时忽然听到一直沉默的宴亓问:
“青乌,你也觉得我失败么?”
沈姝立刻转头看过去,见宴亓抱膝半坐在那颗枯松下,神色寂寥,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几乎要和夜色薄雨融为一体。
“当然不是。”她答得很快。
宴亓又问:“可我……我一直都不觉得自己……”
她声音渐低:“……有做成过什么事。母亲,我要让她失望了。”
宴家是她阿姐撑起来的,母亲的后事也是阿姐处理的,宴亓做了什么呢?她终日伏案苦读,却连个功名都未挣得。
“为何要这样想自己?”沈姝疑惑,人和人并不是相同的个体,这种事沈姝夜深人静偶尔伤心一下便抛之脑后,从不会像宴亓这样思虑这么久。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宴亓的烦恼所在。
失去母亲的痛苦和对阿姐的怀疑堆叠到一处,叫她连个共同分享痛苦的人都没有,也因此,开始变得消极。
沈姝拎着铁锨走近她,慢声认真道:“宴亓,你很好。”
“你瞧,我们现在做的事不就是为了你母亲么,查明她死亡的真相,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颗心。”
“你的心里有你母亲,你愿意为了她做这样的辛苦事,哪怕失败了,什么都没查清楚,她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可……”
宴亓还是有些犹豫,她是这样的性格,小事上优柔寡断悲春伤秋,大事上却和果决。
沈姝及时打断她,她将铁锨塞进宴亓有些冰冷的手里,鼓励道:“你来。”
时间在汗水中滚落,棺材盖被撬开的一瞬间,沈姝闭眼暗道了声罪过。
她睁开眼,却对上宴亓骤然瞪大的眼睛,她在虚无中寻找沈姝,想验证是否是自己看错了。
“青乌……”
沈姝低头,松木棺材的棺材盖半掀开,隐隐绰绰,看不清内里。
她回头取了灯笼,油纸糊的灯笼罩上挂了些雨点,靠近棺材,幽微的光照亮阴影。
顿时,两人的眼睛一起睁大了。
没有,什么也没有。
棺材里头是空的。
“这……这怎么可能呢?”
宴亓不可思议地将棺材盖板完全掀开,她跳进棺材,手指一寸寸摸过棺材壁。
沈姝也蹲下来,她看着宴亓眼底的不可置信。
没有,没有尸体,也没有骨架,甚至连蛆虫也没有。
阿姐到底做了什么,为何棺材里没有尸体?
母亲的尸体去哪了?难道母亲到死也不能得一处安宁吗?!
“不,阿姐……为什么?!”
宴亓急火攻心,将将要厥过去时,被沈姝眼疾手快地扶住。
她复提议道:“事已至此,不如回去问问你阿姐?”
她知晓宴亓受了打击,一直谋划的事以这样的方式落幕,又事关她的母亲,正常人都是受不了的。
宴亓久久不能回神,口中不断呢喃着,沈姝耳朵凑过去细听,皆是阿姐。
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沈姝不能给出再细致的建议了。
而且,她也觉得惊奇。
为何棺材里是空的,置办宴母丧事的是宴家主,那她又为何埋下一副空棺材呢?
谜团雪球般越滚越大,沈姝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把棺材盖回去,她们须得在天亮前下山回到宴家。
沈姝忽然觉得时间紧迫起来,她忍不住望了眼天,却见那只乌鸦已然消失不见,枯枝后头是一线浮白的天。
天马上要亮了。
可宴亓依旧是一副赖赖的样子,这件事抽干了她的灵魂一样。
“清醒些,我们还有事要做啊!”
沈姝使劲晃着宴亓的身体,横在棺材板上的铁锨这时忽然坠下去,它的尖端锋利,一下便铲断棺材底板。
重重咔嚓一声,宴亓游魂惊了一跳迅速返身,眼睛才有恢复神采。
“……青乌。”
她低低叫了一声,偏头去看地上地下凌乱残局。
两人收拾好时日头已经出来,沈姝抱臂对比了一下新坟前后区别,觉得短时间没有人来的话该是看不出这坟是被刨过的。
下了一夜雨,路上泥泞难走,她们下山花了些时间。
到了山脚下便碰见了预备上山的猎户。
是个高大壮实的女人,见了浑身灰扑扑的宴亓微微愣住,拦住她们问道:“宴小姐,您何时上的山?”
宴亓实在疲惫,有心无力答她:“不久。”
见她不想说话,猎户憨厚笑道:“您不知道,这山上不太平,闹妖怪。昨夜我便看到山腰上闪着光,约莫是妖怪的眼睛,可亮可吓人了。您可得小心些。”
宴亓点点头,脸上麻木,却扯出点善意的笑来轻轻道:“我知晓了,多谢你同我说。”
沈姝在一旁听得出,猎户看到的什么眼睛大概是她们上山拎着的灯笼。
还好有先见之明,灯笼和铁锨都被放在棺材里埋进厚土中,不然下山遇到猎户便不好解释了。
告别猎户,她们往宴家的方向赶。
路上偶尔遇到几个起早的人,都主动和宴亓打着招呼。
“这些是同我母亲熟识的人。”
宴亓低声道,她是承了母亲生前的情,不然,别人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沈姝记得宴亓说过她母亲曾施粥,想来是个受尊敬的人。
她望着那些人的背影,只奇怪想,为何一个个面黄肌瘦,她们身上的衣裳似裹在一把骨头上。
这实在不怪沈姝,她来到这儿从昨日到如今拢共只见了这几个,且先入为主,宴亓虽清瘦些,至少看着精神;下山遇到的猎户自不必多说,瞧着便不像挨饿的主。
是以,沈姝才如此惊讶。
她忽然想起曾看过曾听过的,关于前朝往事。
先帝未登基时,朝政混乱,又逢荒年,百姓锅中无米田里无粮,以至食草根啃树皮。更有甚者,易女而食,只为了活下去。
这个时代……这个时代……
“宴亓,”
沈姝想叫住宴亓,她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似乎仍是隔岸观花。
几十年前的青城有些冷清,并不如沈姝经历的青城繁华。
大街上人影寥寥,走至一处市集时,忽然听见嘈杂人声。
沈姝下意识循声望过去。
入目是刺眼的红,混着白花花的肢体,无端叫人作呕起来。
血,鲜红暗褐的血混杂在一起,顺着案板流下来,满地都是。
凶面屠户将“羊”按在砧板上,手起刀落,一条胳膊便砍了下来。
宴亓习以为常,冷脸快速走过,沈姝却走不动路了。
这是哪一年?是哪一年?
史书未曾记载过的,只在民间志异里提起过的……
人市。
由羊市改成,只是荒年牛羊都杀了吃得干净,眼下买卖交易的,便是活生生的人。
眼前忽而变得惨白,沈姝只觉耳边生了呼啸的风,她仰头,身体重心不稳,直直朝着身后栽去,再起不能。
……
宴亓脚步匆忙,一路上,她都在想母亲的事。
阿姐为何要这般,母亲的尸体去哪了,为何,为何……
心里许多思虑,加之发现真相的愤怒叫她没注意到沈姝已然不见了踪影。
她回到宴家,未等下人们看清自家二小姐身上灰扑扑的是什么时,宴亓已经来到了阿姐的房间门口。
到这时,她才清醒一下,下意识去找沈姝。
她心中仍旧犹疑:“青乌,我该怎么和阿姐开口?”
四野寂静,没有人回答她。
沈姝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跟前门骤然从内打开的吱呀儿声响,宴亓抬头,眼底颤颤着瞧见她阿姐阴沉眸光。
她不由得叫了一声:“阿姐。”
宴家主冷哼一声,道:“你还知道有我这个阿姐?去哪了,身上那么些泥?”
“我,我种些花……”
宴亓吞吞吐吐,说到底,她是害怕阿姐的。
下一秒,宴家主的目光便如刀子般朝她刺过来。
“你那点心思以为我不知道?说真话。”
宴亓额角冷汗直冒,好半天,破罐破摔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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