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夜空相较前几天而言，显得更为沉重阴郁。
月色也被厚重的云雾吞没。
夏莱姆很早就从昏迷中清醒了，一睁眼就看见那张近在咫尺、无可挑剔的俊脸。
毕竟是恶魔呢，她想。
这家伙用这张颜面武器，去诱惑了多少灵魂呢？但不管怎么说，确实很好看。
他离得太近了，近得她能数清他低垂的眼睫，就连脸上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在做什么呢？”夏莱姆没好气地问。
“如你所见，主人。我只是很担心你。”沙哈尔的嘴唇轻轻擦过她的耳朵，这毒药般的声音像是要融化她的耳朵。
他说话时的热气，随着气流吹拂到夏莱姆脸上，使得她全身本能地绷紧。
“给我停下。”夏莱姆伸出手去，一把捏住了他近在咫尺的脸颊，用力向中间一挤。
那张俊脸，立即被捏得变了形，漂亮的薄唇也不自觉地噘了起来。
“唔……”所有未出口的甜言蜜语，都被堵了回去。
他金眸微闪，似乎有些无奈。
“我不吃你这一套，别拿这个来诱惑我。”夏莱姆外强中干地避开那视线，迅速转移起话题，“那些布料都怎么了？”
“都在洗衣房晾着。”沙哈尔的声音因为脸颊被捏住而变得含糊，但他并没有挣脱，反而任由夏莱姆这样捏着他，眉眼间尽是促狭的笑意。“二十三匹紫色丝绸，颜色深浅不一，但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明天的集市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夏莱姆这才松开手，撑着床沿坐起身。头还是晕的，四肢末端的刺痛也没有消退，但至少比之前好了一些。
“你之前……”她犹豫了一会，还是问出了口，“在我昏迷的时候，对我说了什么？”
沙哈尔微微歪了歪头，银发滑落肩头，“主人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那很遗憾。”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领，“我不想对您说谎，所以我不能说。”
夏莱姆蹙眉盯着他好一会，但现在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玛莎呢？”
“厨房准备晚餐。”沙哈尔顿了顿，“她很担心你，一直守到傍晚才被我劝下去休息。”
夏莱姆无言，抬起头又望向了窗外，雪越下越大。
“主人。”沙哈尔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少有的认真，“你打算怎么处理铅糖的事？”
“……你都知道了？”
“这点小事瞒不过我，主人。”沙哈尔在床边坐下，与她一同看向窗外的雪景，“玛莎并非有意为之，但事实是，她确确实实正在慢慢杀死你。”
“这我知道。”她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所以我不打算告诉她。”
“为什么？”沙哈尔挑眉，不解地问。
“因为没有意义。”她垂眸看向自己苍白如墙灰的手腕，“告诉她真相，除了让一个忠诚的老人在余生中活在自责与崩溃里，还能改变什么？况且，我已经……”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啊，这具身体已经病入膏肓。即便从今天起再也不碰铅糖，积累在体内的铅毒也不是短时间能排出的。更何况，在眼下这个时代，根本没有有效的疗法。
“你会死的，主人。”沙哈尔的声音很轻，“最多半年。”
“我知道。”她搁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但我可以救你。”沙哈尔的金眸在昏暗中闪着微光，“只需要你点头，我就能清除你体内所有的毒。甚至，还能让你恢复到最健康的状态。”
“代价？”夏莱姆的语气有些冰冷。
沙哈尔做出一副很是受伤的表情，“不需要这么紧张，我只是希望，你能够信任我，仅此而已。代价是‘信任’。”
夏莱姆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沙哈尔脸上的笑意都快维持不住了。
“不。”最终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沙哈尔难得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您，就不想活下去吗？”
“想，当然想。”夏莱姆从床上下来，“但是思前想后，我觉得自己还是不能信任你。”
恶魔毕竟是最擅长玩文字游戏的家伙，代价是‘信任’。那是否意味着会失去自我意志，成为这家伙唯命是从的傀儡？
“而且，我还有半年时间，不是吗？半年足够做很多事了。”
沙哈尔沉默地看着她，金色的眼眸里闪过某种复杂的情绪。
“你会后悔的。”他最终说。
“也许吧。”夏莱姆耸耸肩，“但至少，那会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还有半年时间，也许到那时，你会改变主意。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沙哈尔转身走向门口，“我会一直等着你。毕竟，‘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门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夏莱姆一个人。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
半年。
她还有半年时间。
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找到其他延续生命的方法。或者至少……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次日清晨。
天还未完全亮透，夏莱姆就已经醒了。身体的不适依旧存在，但她只能够强迫自己忽略这些症状。
今天是决定命运的一天。
玛莎此刻还在忙活着，看到夏莱姆走进来，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小姐！您醒了！身体还好吗？”
“嗯，好多了。”夏莱姆平静地在餐桌旁坐下，“辛苦你了。”
玛莎凹陷的眼眶有些泛红，“这是我该做的，都怪我没用，不能帮小姐分担更多……”
“别这么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夏莱姆打断了她，“能有你在，我已经很幸运了。”
玛莎端上来的是燕麦粥和黑面包，还有一小碟腌菜。在餐盘旁边，照例放着一杯——
一杯泛着琥珀色光泽的果酒，杯口还撒着一层细细的白色粉末。是铅糖。
夏莱姆的手顿住了。
“小姐。”玛莎殷切地说，“这是我特意为您准备的。最近天气这么冷,您又这么辛苦，多喝点甜的，对身体好……”
她盯着酒杯看了许久，最终还是伸手端起了酒杯。
但她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
“玛莎，我有件事想问你。”
“您说，小姐。”
“这铅糖……你用了多久了？”
老人愣了愣，“大概……有三年了吧？自从老爷夫人去世后，我知道小姐您喜欢吃甜的，想给您的果酒里添些甜味，可家里那时已经……买不起蜂蜜和糖了。”
玛莎的声音有些哽咽，“后来在集市上，那个商贩告诉我，铅糖和真糖一样甜，价钱却便宜得多。我想着……至少能让小姐每天早上喝到甜的……”
三年吗？倒也和那商贩所说的对得上，倘若他们二人没有串通好的话。
“玛莎，从明天开始，不要再用这个了。”夏莱姆将那杯加了铅糖的果酒推到一边，开始吃起燕麦粥。
“啊？为什么？”老人惊讶地问，“是味道不好吗？还是说……家里实在负担不起了？那我可以自己掏钱买……”
“不是。”夏莱姆一句话也没说，“不，是我的口味变了。现在我更喜欢清淡一点的味道。”
“哦，这样啊……”老人看上去有些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
沙哈尔一直静静地坐在对面，什么也没说。但夏莱姆能感觉到，他在笑。
他一直等到夏莱姆吃完早点，才抱着那用亚麻布包裹好的紫色丝绸，走到门口，“准备好了吗，主人？”
“走吧。”
卡莱茵镇的集市比夏莱姆预想的还要热闹。
也是，在那个世界里，西欧庄园制没落，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城市的迅速发展。
商贩的叫卖声，牲畜的嘶鸣，讨价还价的争吵，烤肉和香料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这是生命力的味道，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这令夏莱姆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几天前，她还在现代社会的办公室里加班。现在却站在中世纪的集市上，准备用自己亲手染的紫色丝绸换取活命的钱。
“主人？”沙哈尔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没事。”夏莱姆摇摇头，“我们开始吧。”
找了个相对显眼但不会被认为太过招摇的位置。沙哈尔将丝绸小心地摊开，紫色的光泽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的。
“天啊……”
“那是紫色吗？”
“真的是紫色！”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但大多数人只敢远远地看，不敢靠近。毕竟，紫色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
夏莱姆心中逐渐开始不安。倘若只是看热闹，没人真的买……
“这丝绸，谁染的？”
直到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众人让开一条路，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的衣服虽然不算华丽，但料子和剪裁都透着讲究。更重要的是，他看向紫色丝绸的眼神里带着专业的审视，而非单纯的好奇。
“是我。”夏莱姆平静地回应。
男子抬起头，打量着她。视线在她苍白的面容、简朴但干净的衣着，以及从身后那位银发俊美的“仆人”身上扫过。
“夏莱姆家的小姐？”他试探性地问。
“是的。”
“久仰大名。”男子微微颔首，“鄙人瓦伦，卡莱茵行会会长。能否让我仔细看看这些丝绸？”
夏莱姆心跳加速，但面上不动声色地点头。
瓦伦拿起一匹紫色丝绸，对着阳光仔细审视。他的手指摩挲着布料的纹理，时而皱眉，时而点头。
围观的人群屏息以待。
良久，瓦伦放下丝绸，看向夏莱姆。
“坦白说，颜色的均匀度还有待提高。”他倒是直言不讳，“但考虑到这是紫色……这批货，你打算怎么卖？”
“两枚日冕一匹。”夏莱姆报出价格，“二十三匹，总共四十六枚日冕。”
周围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然而瓦伦却没有讨价还价，“成交。”
他干脆得让夏莱姆反而有些意外。
“不过，”瓦伦接着说，“我有个条件。”
夏莱姆暗自警惕，“什么条件。”
“我希望能和夏莱姆小姐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独家供应紫色丝绸给我们行会。价格可以商议，但必须保证品质和产量。”瓦伦说道，“如果小姐愿意考虑，可以随时到镇上的卡莱茵商人行会来找我。就在主街的尽头，挂着蓝色船帆旗帜的那栋石楼。任何时候，报我的名字就行。”
夏莱姆沉吟片刻，“我需要考虑一下。”
“当然。”瓦伦微笑，“不过今天这批货，我可以先付款。就当是诚意的展现。”
他身后的随从在一番清点后，立刻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四十六枚日冕，请清点。”
夏莱姆接过钱袋，沉甸甸的重量让她几乎拿不稳。
得救了。
至少，眼前这一关，过了。
“合作愉快，夏莱姆小姐。”瓦伦伸出手。
夏莱姆握住他的手，“合作愉快。”
回程的马车上。
夏莱姆靠在车厢里，紧紧抱着那个钱袋。四十六枚日冕，足够交税，还能剩下一些用来购买必需品。
她活下来了。
至少，暂时活下来了。
“恭喜你，主人。”沙哈尔坐在对面，金眸带着笑意，“第一步很成功。”
像是在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一样。
“并不……我们被商人行会盯上了。”夏莱姆摇了摇头。
所谓商人行会，是城市的商人们为集体自卫并垄断地方商业而成立的一类组织。在城市势力浩大，甚至足以控制市政。
只要有心，他们很快就调查出近日夏莱姆在卡莱茵镇买了些什么。
靛蓝和茜草都是常见染料，套染的方法虽然需要技巧，但并非不可复制。只要他们愿意投入时间和人力去试验。
马车在雪地上颠簸前行。
车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不出数月，制作紫色染料的办法，应该就会被他们彻底掌握了吧？”正当她思索对策时，马车突然猛地一顿，她整个人向前倾去。
“怎么回事？”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沙哈尔搂在怀里。
车夫惊慌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小姐！前面，前面有人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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