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腥味混着草木香牵引着石床上的人缓缓睁了眼。
眸子被睫毛和水雾挡着，莫道秋还未看清身处何地，不近不远的便传来了一道熟悉又轻缓的泠泠嗓音：“醒了？无常大人让我等在此地稍等片刻。”
莫道秋揉着额角撑起上半身，眯眼向那人看去：“你怎会在此处？”
夏姬背靠在土墙上，下巴点了点不停散发出草木香的那处，不紧不慢道：“同你一样，刚死不久，正等着孟婆熬汤呢。”
莫道秋只当没听见夏姬的刺挠，侧目向始终在洞窟角落里缩着，直到现在依旧没发出过半点声响的人看去。
破旧不堪的兽皮裙，只有四肢腕处才有的半圈藏青羽纹，以及火光下隐约可见的心口处“爻”形刀疤。
——正是墨家驿站在古鹘族唯一的驿使。
“这个。那里。”池荒徒手从冒着热泡的石锅里掏出一掌心黑乎乎的糊糊，又缓缓抬起另一只粗糙皲裂的手指了指莫道秋的腹部。
嗅到出锅后那团糊糊散发出的越发浓重的土腥味，莫道秋沉默了。
“会死。”池荒捧着土腥糊糊向前挪了挪。
莫道秋的脑中天人交战片刻，终于还是暂时歇了作死的念头。
裹好伤口上的最后一层白麻布，莫道秋抬眸看向夏姬：“我是奉成国公之命北上助大明抗鹘赈灾，你此行为何？”这算是莫道秋的投诚。
夏姬却只是瞥了她一眼便盯着她那处伤口问道：“如何伤的？”
“被巡游人的佩刀划了一道。”莫道秋再次投之以诚心，“是以你此行为何？”
“哦，原是装尸首混进来的。”夏姬眸光微转，了然地点点头。“如何装尸首混进来的？是巡游人还是林家？”
“林家。你又是如何进来的？”莫道秋对自己的耐心快告罄了。
“你的肤色——”话到嘴边，在莫道秋几欲杀人的眼神下，夏姬从善如流地一转：“倒也黑得漂亮。”
见莫道秋依旧眉头紧锁地死盯着自己，夏姬轻笑着温声宽慰道：“夸你倒也错了。”
就是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在宽慰。
“我自是奉太子之命前来。”夏姬将床尾处的兽皮叠了又叠，这才侧身落坐于这自制的软垫上。
“嗯，前来作甚？”莫道秋的眉头稍微松了松。
夏姬垂目沉吟片刻，蓦地眼尾一扬，掀起眼帘双眸泛光道：“作神。”
……
朱红的火堆由角落被引至了洞窟中央，石床上的兽皮也随夏姬挪到了地上。
“你如何能操控鹘鸟将你抓到古鹘族腹地？”莫道秋翻遍记忆深处也找不到自己曾经习得过这般能力。
“自是有能人相助。”夏姬用眼神睨向正半跪着为她手腕换药的池荒，“他父亲可是曾经能住在第一层的巡游人。”
古鹘族唯巡游人可控鹘鸟，他们亦是族中地位仅次于首领和祭司的人。且唯有巡游人可于荒芜旱地中寻得古鹘族腹地，是以他们常负责与外族往来。
莫道秋瞥过正心无旁骛地为夏姬裹上崭新麻布的人，若有所思道：“他为何住在最底层？”
“混血种。最肮脏。最底层。”却是池荒先答了莫道秋的话。
“他是他父亲外出时与一大明女子所生。只要是同异族所生的混血种，都只能住在古鹘族最下三层。”随口将池荒的话补全，夏姬将琉璃瓶装的黑浆汁扔给莫道秋，起身道：“别忘了你方才说的。我现下还得在第一层好好睡着，别等我被一刀砍死了你才开始动作。”
说完，夏姬头也不回地向洞外的黑暗中走去。
“夏姬。喜欢。”池荒呆呆地望着夏姬离去的方向，怀中则不知何时已抱紧了那块兽皮。
莫道秋见状心下一哂。
——自己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本着大难临头唯恐天下不乱的襟怀，莫道秋悠悠道了句：“那可得快些动作，喜欢她的人现下就快到了。”
-
第二夜，古鹘族腹地第一层。
【系统，回云京前持续显示好感度。】莫道秋隐在藤编布染的假树后，凝神瞄向夏姬所言的带有环状藤编的洞窟外。
“诶？怎么一个看守都没有啊。”系统扫描后依旧一无所获。
【倒是省事。】莫道秋向大开的藤编窗户内投入一枚绑有黑布的石子，随即快步向中央的红色藤梯走去。
一个时辰后，明月高悬。
巨大的天然坑底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兽皮小人，还有许多小人从中央的深井内涌出。就好似要争抢着吸收月亮光华修炼一般。
莫道秋跟在池荒后边爬出坑井，抬眼便见屋内屋外皆是青焰曳曳，其间却是酒池肉林，觥筹交错，人影幢幢，鬼气冲天。
据池荒所言，今日便是为验明夏姬正身专设的饲神仪式。
腐烂细肉被撕碎后甩在高台两侧。矗立于高台四方的巡游人齐齐吹响哨音，深井内的第二层便骤然喷薄而出无数青黑暗影。
暗影齐齐向高台两侧射去，不过须臾，细肉便只余枯骨。
青黑短尾鸟显然还未餍足，即便在高台之上凌空盘旋，无数双隼眼依旧一错不错地盯着下方瑟瑟发抖泪流不止的白衣美人。只等巡游人一声令下，那群鹘鸟便会俯冲而下，只需一瞬便能将那美人撕成碎片。
新鲜细肉被四人抬着放在了高台之上。白衣美人不过眇了一眼便被吓得大惊失色干呕不止，想要起身逃跑，双手却被麻绳捆在身后，不过刚支起一条腿便被身后的看守按住，跪在了原地。
而这白衣美人跪拜的，正是古鹘族几百年来虔心信仰的天神——古鹘神。
神像高约三丈，鸟首人身，后有青黑羽翼，鹰眼如炬，直视天光。
古鹘族祭司手握权杖一步一顿地，其后则为首领一步一叩首，族人自发退至两侧向古鹘神跪拜，祭司则如引路般接引着他们的首领自高台之下叩首至神像前。
祭司常由族中子嗣最丰饶的年长女性担任。此刻祭司正领着其一代又一代的子女将首领连同神像围成一圈，巡游人也紧接着靠近，又在外围成一圈。
然后便是由巡游人中最年长的那位将身侧的佩刀抽出，躬身献给首领。
这位族中带兵打仗最强、武力最胜的中年女性接过佩刀猛地一砍——
高台立时被崩出石裂和碎块，两具新鲜细肉的首级也同碎石一道“咕噜噜”地滚到了神像的脚下。
高台之下顿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这是天神接受子民进献的象征。
所有古鹘族人都在齐声高喊着：“阿吉纳！阿吉纳！”
——这是“先生者”的代称。
而这位先生者此刻正双手执刀举过头顶，下一刻便向不知何时已晕厥的白衣女子挥去。
【阿吉纳，停下。】首领的脑中突地响起了一道威严的声音，那是古鹘族的古语，唯有第一层的族人方能习得。
莫道秋让系统模仿着成国公的声音继续道：【我已经让青羽使者将人请来，你为什么还是不懂我的意思。】
大刀“哐啷”一声掉落在地，首领倏地抬头望向神像的双眼，却好似在下一瞬被降下天罚，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
高台之下顿时议论纷纷。
高台之上，祭司也忽地如遭雷击一般僵在原地。待再回过神来，首领已领着高台上的众人乌泱泱地跪了大片。
祭司赶紧撑着权杖颤巍巍地在首领身后跪下，那道不带任何感情的威严天音先后在二人脑中继续：“她是个好孩子，也是我在地上的化身，我族这一次的劫难，将会靠她来化解。”
-
第三夜，腹地最底层。
夏姬这次坐得倒比上次还要舒服些，背靠着兽皮包的石床，池荒又不知从何处拿了张新兽皮给她做座垫，夏姬懒懒地撑头斜靠在床边，随手抽了根木柴戳了戳一旁莫道秋的黝黑胳膊，问：“那个首领怎的忽地跪了？”
“谁让他们造个神像眼睛还用玻璃的啊，刚才那一下首领的眼睛都要被闪瞎了，啧啧啧，实惨。”系统迫不及待地插了话，但除了莫道秋，无人听见。
莫道秋早已习惯了系统每日在脑中不停歇的“嗡嗡”声，她虽是听了，却在瞥见夏姬头顶不足五十的好感度后，哑然失笑道：“我自是有我的办法。”
只当没瞧见垂眸时掩住的白眼，莫道秋继续道：“等会儿我会让首领相信古鹘神有意派你前去大明惑乱军心，届时你将会以古鹘族天女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踏入南麓镇。”
“你呢？”夏姬许是躺累了，又换了个姿势，“你又如何返回大明？”
“你不必知道。”莫道秋还未想过此事。
……
待夏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后，又不知过了多久，池荒才抱着那两张兽皮开口：“出去，可以。”
莫道秋心下一动：“你有何办法？”
池荒：“你，不必知道。”
莫道秋望着当即骤减的好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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