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万念俱灰是这种感觉。
将落水的小孩子托举到其他人的手里,身下宛如涌起了一道漩涡将他全身的力气吸走。
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捉别人向他递来的手。任由自己沉入水底,腥臭的水灌入喉咙和鼻腔,像触手般探入大脑,攫取意识——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谢观澜一直绷紧的心弦却倏然松开了,他竟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混沌水声中,一把声音响起。
“你想改命吗?”
谢观澜不由得嗤笑一声,这破命有什么好改的。
“你认命了吗?”
他不是认命,他只是厌倦了。
谢观澜倏然睁眼,只见自己身处在一个白茫茫的世界里,一个身着白色袈裟的和尚徐徐朝他走来,一朵朵金线莲随他的步伐凌空绽开。和尚的脸氤氲在白光中看不清楚,唯独他的声音一字一句传入谢观澜的识海。
“凶星入命者,我若给你一个改命的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谢观澜不语。
和尚将那一册史书交到谢观澜手里,笑得高深莫测:“这是乾朝的一段历史,在此期间,诸星宿神煞入命逆天而行,以致命盘错乱,因果失序——若你能在里面找到关键的一个契机,扭转乾坤,那么一切将拨乱反正,你下辈子的命数也会随之改变。”
“下辈子的命数?”谢观澜的眼皮颤了颤,“也就是说,我还是得死?”
“是的,星宿照命都是身负天职的,只有完成了方可脱身而去。”
和尚从自己的袈裟上摘下一枚环形血玉,递给谢观澜,莞尔一笑道:“简而言之,便是以死证道。”
谢观澜眨了眨眼,只觉得可笑。他忍不住勾起嘴角,有些嘲讽地嗤笑了一声,“怎么找那个契机?”
“这便需要你自去参详了。沿着历史的轨迹去寻那个可颠覆全局的契机,这可能是一件事,也可能是一个人。”
和尚笑容可掬地嘱咐道:“且记得,局外之人往往能够洞若观火,若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便死局难破了。”
谢观澜不置可否地颔首,打开那册史书,寥寥几笔书尽一个朝代的兴衰,历尽沧海桑田的水墨突然从纸上浮起,凌空飘起,又蓦地融化成一汪墨汁将谢观澜泡在其中,涌起的浪潮携着浓重的墨香铺天盖地扑来,哗啦一下将谢观澜席卷到最底处——
被水淹没的窒息再次袭来,瞬间让谢观澜失去了意识。
-
大乾靖安七年秋。
夜幕退去,天色将明,晦溯交替之际,经过了一天一夜艰难生产的武汉侯夫人终于在此刻诞下了一个男婴。
可让人吓一跳的是,这男婴生来左手腕上便戴着一个玉环,通体泛着红色脉络,乃当世罕见的血玉。
不过衔玉而生这种奇闻怪事也不是从未有过,这年头坊间盛行志怪话本,里头的异事一件比一件离奇,是以众人也没有称奇多久便坦然接受了。
这日过后,这位携玉而生的武安侯府二公子成了大乾茶余饭后常提的一则奇谈。
只是说来也奇怪,连出生都这么传奇的一个人物,之后却销声匿迹,外人只闻得其事迹,却难识其真容。
就连武安侯府的人,也对这位二公子知之甚少。
神秘啊,真真神秘。
世人感叹不已,又为这二公子的生平添上玄之又玄的一笔。
只有谢二公子本人知道,根据大乾史书记载,武安侯府根本没有什么二公子。武安侯夫人身体孱弱多病,孕二胎时便因一场风寒而小产,自此香消玉殒。
而谢观澜来到这个世界,成了本该早夭侯府二公子,得名谢阙。
武安侯夫人因此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还成功诞下了一个孩子。只是到底还是遭了一场罪,侯府夫人本来孱弱的身子变得更加弱不禁风,只得终日留在宅院中养病。时间久了,足不出户的她渐渐被世人遗忘。
谢观澜亦然。
世人说他神秘,不过是因为他们忘了他罢了——只有朝夕相见关系密切的人才能记住他,其余人哪怕与他相处一段时间,若是片刻见不到他人,也会变得印象模糊。关系更生疏者,甚至会在转眼间就将他忘个一干二净。
上天仿佛只要他悄无声息地活着,然后等一个时机,悄无声息地死去。
一个早逝之人,一个早夭之人,本就是不该有的存在。
青史之上,武安侯谢镇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刚满一岁即受封武安侯世子的谢霆,谢千钧。
武安侯与太子生母皆为潜邸旧臣,曾患难与共,自太子降生,谢镇便率谢氏一族护持左右,深受信赖。
谢霆刚满六岁,便被挑中进宫成为当朝太子李邈的伴读。比起谢观澜这个若有似无的弟弟,谢霆显然要和李邈更似手足,二人终日形影不离,被传为美谈。
史记,世人皆知太子李邈与武安侯世子谢霆志同道合,乃刎颈之交。
彼时,武安侯府院中梨花树下,一人抚琴,一人弄剑,琴声剑意和鸣之际,眼神流转交错几个来回,仿若已经倾诉了千万言语。
一曲终,李邈拊掌称赞谢霆的剑术又增进不少。
谢霆已长成翩翩少年郎,却还是禁不住难为情,低头躲开李邈的目光,眼神又一直觑着李邈,仿佛眼珠子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似的。
李邈笑得眉眼弯弯,调侃他道:“外面的人都说武安侯府出了个天纵奇才,年轻轻轻便武艺超群,好生让人艳羡啊。”
“阿邈你到底是要夸我还是取笑我的?这世间哪有这么多天纵奇才,快别把外人的奉承之辞当真了。”
谢霆无奈地耸肩一笑,将剑入鞘,语气迟疑道:“况且他们说的不是我,该是我……”
谢观澜默然地站在廊檐下,听着那阵谈笑风生,刚要转身离去,却听见一声“咦”。
谢霆若有所觉地抬头,目光落到谢观澜身上,眼神倏然一亮:“阿阙?”
那声“咦”却是发自李邈。
李邈只是察觉到一道目光,不曾想看见一个面容陌生的小童站在廊檐,心中又觉莫名熟悉,是以惊疑出声。
听见谢霆唤的这声“阿阙”,他才恍然大悟这是武安侯的二公子,顿时双眼一亮,惊喜道:“这就是阿阙吗?许久不见竟然长这么大了!”
谢观澜自出生后便几乎不怎么出武安侯夫人所在的锦书院,美名其曰为母侍疾。不过李邈与谢家交好,也曾见过谢观澜几面,当下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谢观澜早已见惯不怪,神色自若地上前行礼:“谢阙见过太子殿下。”
随后又朝谢霆作揖:“兄长。”
“阿阙,母亲今日精神可好?”
因着李邈入府,谢霆今日还没来得及去锦书院向武安侯夫人请安,便先顺嘴问了一声。
“好,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饭,这时在院里看侍女放纸鸢,我出来帮她们捡回去。”
两人一看,原来谢观澜手里拿着一个断线的纸鸢。
“春日晴光大好,确实适合放纸鸢。”李邈笑起来,“过几日让你兄长带你去燕山猎场放,那儿地势开阔,能放得更高更远。顺道也可以踏踏青。”
谢霆提起兴致,忙道:“顺道打猎也好!”
李邈哭笑不得道:“让你带小孩去玩,打什么猎,别害阿阙被吓到了。”
“我跟你去打,让阿阙放纸鸢。”
李邈双手抱臂,“孤不去。”
“为何?”
“每次就你猎得最多,把孤的风头全抢了,叫孤情何以堪。”
谢霆顿时一挠头,讪笑起来:“那我这次不猎这么多了……”
李邈促狭地瞟了一眼谢霆,朝谢观澜戏谑道:“你兄长好威风,就让他给你捉只老虎回来吧。”
谢观澜浅浅地笑了。
这年谢霆十四,李邈十二,梨花飘香春光明媚,一切正是最好的模样。
-
时值上元节,本该阖家欢乐,武安侯府却席不暇暖。
谢镇在堂前调度各路人马,颇有一番阵前对敌的威势,然而此时他跟前的只是侯府侍卫,要对付的也不是什么蛮夷反贼,而是要去寻一个人。
什么人能让武安侯府如此劳师动众?
正是太子李邈。
李邈本与谢霆相约一起去赏上元灯节,岂知城西突起火灾,正是谢霆所任职的神通军巡防所在。身为神通军校尉的谢霆要统领救火事宜,只得急匆匆地撇下李邈去了。临行前,还特意命侯府侍卫跟随李邈游灯节。
然而李邈将侍卫们遣了回来,一个人赏灯去了。武安侯谢镇闻讯大怒,立即要发散侯府所有人出去找李邈。
无人在意的角落,谢观澜慢吞吞地溜出了侯府。侯府寻人的骚动没能传到武安侯夫人的深院里扰了安宁,反倒是风物奢华绚丽的灯节引得武安侯夫人心生向往。
她突然想要一盏灯。
谢观澜便出门给她买去了。
他的出生让她失了自由,他理应偿她,若一盏灯便能让她开怀,何乐而不为呢。
东市上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街道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光影交错如梦似幻。
花灯摊子前,不少客人驻足仰头,一脸艳羡地看着悬挂在最高处的那盏绚丽的彩鲤灯,层叠的精雕鳞片栩栩如生,焕彩流光从缝隙透出,错落有致。
这确实是全东市最漂亮的一盏灯了。谢观澜爽快地丢了一大个金锭子给老板,取了灯,扬长而去。
满眼花灯的老板登时被这金锭亮花了眼,手忙脚乱地接住,上嘴咬了一口,尝到了那阵金玉贵气,笑得眼睛变成一条缝,忙不迭朝谢观澜的背影点头哈腰道:“谢谢小公子!谢谢小公子!”
又来一位买灯的客人,老板赶紧招呼。卖了灯,老板满心欢喜正要数钱,目光落在手里紧攥的大金锭子上,突然傻了眼。
他茫然四顾:“这是哪个贵人给的?”
然而他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这个财神爷的模样,只当是天降横财,一时被狂喜冲昏了头脑,又上嘴咬了一口,“是真的金子!真的金子!哈哈哈,发财喽!多谢财神爷显灵!”
修文中,不好意思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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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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