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师隔着显灰的黑衣袖挠手臂,眼前的一绺头发被她理到耳后。
天上全是云,却莫名有些刺眼。
她抱着双臂站在操场上,眉眼皱起来挡住光。
她的三十九个学生七零八落地做着课间操。她当然记得自己的每一个学生,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样貌,但是她似乎又忘记了每一个学生。
她仰头,神色像天上的阴云一样模糊飘荡。
整片校园被广播体操高昂的音乐和喊拍包裹,从内到外密不透风。
“究竟要多努力才能够……”
“脱离……”
“脱离……”
四周的电磁波让钱老师手臂发痒,“毛躁”这个词用来形容她此时的皮肤状态再合适不过——发毛,干燥。
即使早上起过雾,空气很湿润。
她挠挠下颌又挠挠手臂;她再次理开掉在眼前的头发;她想用指甲穿刺衣服,用指甲刺刮皮肉。
但操场上全是事不关己的老师和事不关己的学生。她所做的只是事不关己,事不关己地逼迫自己从那种无神中抽离出来。
广播一直反复着那四个八拍,如果学生乐意配合,这些四个八拍将会伸展他们的筋骨,将会保护他们的躯体。站在操场前的老师会在四个八拍中维持秩序,就算学生做操如同行尸走肉,就算他们推挤打闹,导致四个八拍保护不了他们的躯体,老师也会保护他们不会对彼此大打出手。
保护他们永远抬不高的手,永远伸不直的腿。
等最后一个八拍结束,操场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钱老师看着自己的三十九个学生,心底忽然一跳。
一瞬之后,跑操的背景音乐响起来,三十九个学生依次路过钱老师去整队。
钱老师认识班上的每一名学生,他们路过的时候,钱老师都不需要思考,脑袋里就能自发地跳出他们的名字。
“老师好。”
“老师好。”
“老师好。”
钱老师对每一个向她问好的学生浅浅颔首,并对他们做出回应。
“嗯。”
“你好。”
“你好。”
“慧萱,不舒服吗?”
“好。”
“课代表,不要东张西望。”
“裕渤,拉链拉上。”
“嗯,你好。”
“小风……”
钱老师看着从自己前面悄然走过的小风,心中一缩,一个念头钻入脑海。
——有人的兜里藏了一把小刀。
“老师。”
钱老师一个回神,下意识回头,什么都没有,再“唰”地转向前面,才看到正前方朝自己走过来的珺阳,他笑着。
脚下发软发胀,像被人灌了铅,钱老师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眼看着珺阳一步一步靠近,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就在珺阳即将偏离整队路径的时候,钱老师表情淡然地对珺阳说:“珺阳,鞋带系好。”
珺阳低头一看,咧嘴一笑,蹲下去系鞋带。
钱老师对一旁隔壁班的老师说:“张老师,我不太舒服,请帮我看一下班上孩子。”
和善的男老师说了句“好的”。
钱老师放下抱在身前的双手,在跑操整队音乐中缓缓后退。
“哔——”
刺耳的哨声,跑操开始。
“!”
钱老师一个转身冲向教学楼,同时震耳欲聋的跑踏声从地面传来,整个地表层为之发颤,结块的泥土散开,沙石掉落,振动从几千只踩地的脚下开始传播。
一,二,一。
一,二,一。
轰!
无数双腿像是迁徙的角马,杂乱无章,由少数人的带领、催促和逼迫,得到了每个个体的奔涌运动,数量庞大。又像分裂一样不断壮大群体,使得群体开始如黏液一样膨胀,跑道装不下便向四处散开。速度极快,瞬间淹没了钱老师。
钱老师只来得及往教学楼跑了五六步,身边就挤满了狂奔的学生,让她不得不绕着他们模糊不清的身躯,在缝隙中穿行。
是她的学生,不是她的学生。
一样的校服不一样的脸,从她后面擦身只留下背影,从她前面而来撞上她的肩,让她离教学楼大门只差一截距离,却要奋力奔赶。
“老师。”
钱老师的心跳声传到耳畔,她纤瘦的胳膊插进人群的缝隙,肩跟随过去,侧身穿过人群。
“老师。”
所有人猛地看向钱老师!
他们又缓缓移开眼,自顾自地跑着。
“老师。”
这声音在耳畔,钱老师没有回头,余光却看到了身侧无法摆脱的人。
钱老师的手臂被抓住了,抓住她的手五指一收,死死地拽住她,把她往后拽,让近在咫尺的大门一点一点远离她。
眼前有血,有刀,有一双眼睛。
逃啊!快逃!
钱老师抓住了身边一名向前跑的学生,整双腿过度发力以至快要失力。
指尖离玻璃门就差十厘米,又被拽了回去。
钱老师仓皇回头看了一眼抓住她的珺阳,脑袋里浮现出喷涌着血,一阵恍然,浑身无力,想趴在地上呕吐。
但她连趴下去都很难。
手臂被人抓住,即便她趴下去,还是会被人反手拽住。
钱老师扶着自己的胸口急促呼吸,手解开黑色外套的纽扣,苍白的指尖缓缓抓住衣襟,手一翻一转,半边外套从她身上剥离了。
她又抓住朝门边跑的学生,让另一半外套落在珺阳手中,把自己的手扯回来。
“嘭!”
速度太快,瞬息之间钱老师撞上了玻璃墙,她甩甩头站起来,扶着玻璃墙,两步走到门边,踏进一只脚,一只脚又被抓住,猛地摔在地上,磕得她生疼。
钱老师又被拽出去了。
她的外套勒住她的脚腕,毫不怜惜地将她拽出门。脆弱的手徒劳地抓了几下光滑的地面,第二节指节隆起,第一节指节往下按,几乎要把每个指节屈成直角。
盆骨被硌得很疼,钱老师像折手指一样折着手臂去碰盆骨。
地面从钱老师身下往前滑走,无力逆转。忽然,地面停下了。
滑行中钱老师拼命将腿屈起来跪在地上,跪稳了,在手臂将要离开教学楼的时候抓住门脚,转身,从盆骨下的裤兜里抽出一只钢笔,熟练地单手打开笔盖。
手臂一挥,漏着红墨水的钢笔刺进了脚腕上的手。
手并没有松开。
钢笔又深入了几分,笔尖下红色的墨水如地下泉一般流出。
手不得不松开。
钱老师抽出钢笔,握紧钢笔往楼梯上跑。
空空荡荡的教学楼。
教室教室教室办公室教室教室教室
教室教室教室楼梯口教室教室厕所
每一条走廊每一个通道都沉浸在跑操的节奏和旋律之中。
此时此刻没有人会在教学楼出现。
钱老师爬上楼,一上楼就直直朝自己的办公室跑去。
门一关上,钱老师孤身一人弯着腰低下身子深深喘气,呼吸受阻,她没办法一下子吸入太多氧气。
“呼……”
“呼……”
“……”
不对。
办公室里不止一个人。
钱老师瞳孔一动,奔向自己的工位,把蹲在工位前的慧萱拉起来,愤怒地大骂:“慧萱!你怎么在这里?!你不能在这里!”
慧萱的胳膊一落到钱老师手中就不停发颤,刘海也因为恐惧都歪着头往另一边偏。她摇着头,几近哭出来。
钱老师仍旧在问:“你不是课代表!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慧萱只是将眼珠往下方斜。
钱老师看向她的眼睛,她就急忙收回视线,躲避着,不与钱老师对视。
钱老师顺着她刚刚斜下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自己上锁的箱子。
里面有什么?
钱老师直觉箱子里的东西十分重要,于是她松开慧萱,从自己乱放的摆件中一层一层找到钥匙,对着上锁的箱子蹲下。苍白的手尖捏着旧铜色的钥匙,钥匙进锁。
“咔嗒——”
“哗——”
箱子一拉开,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个不属于钱老师的手机。
「“开始了吗?开始了开始了,对准,对准这里。看看,多好啊——啧,也不太好,有点恶心,全是颈纹。哎?你们说,我要是沿着这里……这样……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等,停下来,停下来,有人……”」
「“谁?是谁?不要逼我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你啊。”」
「“老师。”」
「她没有注意听学生的寒暄,只是忍着呕吐下意识后退。他冲过来了!她丢下手中的垃圾袋,背着包跑,跑向发抖的学生,从她手中夺过手机。」
「跑,跑吧,只要穿过操场,跑到大楼,跑到办公室……」
钱老师伸手把那个手机拿出来,黑黑的屏幕倒映着钱老师的脸和慧萱过于宽大的校服裤。
——学生不被允许进入办公室,课代表除外。
除非……
除非……
钱老师猛地将手机护起来站起身,看着站在门后面一脸负罪的课代表,课代表闪躲着视线,声音低下缓慢,被愧疚拖慢拖长:“老师……”
钱老师再转头,迎面一只拳头打在了她额头上。还是那个力度,还是那个角度。
钱老师视线模糊,神色涣散,低着头喊:“裕渤……”
“吱——”
办公室门被打开。低着头的钱老师看见校裤下的一双运动鞋朝自己走过来,垂在身侧的手把玩着一把没有洗干净的小刀。
「第一节课时分,只有老师能出现在食堂」
「上课时分,学生很乖」
「任何人不被允许进入异性厕所」
「学生不被允许进入办公室,课代表除外」
「教育时段楼梯禁止上下行」
除非……
“团结友爱,文明和谐”。
跑操结束了,在学生进楼之前,整座教学楼都会陷入一种寂静。
钱老师眼前的头发在晃荡,白色的短袖袖子下,一只手臂上是触目惊心的划痕,已经渗出了点点的血。
学生不被允许进入办公室,课代表除外,除非课代表帮助他们进来。所以她的学生一起站在了办公室里。
任何人不被允许进入异性厕所,除非异性在一旁帮忙。所以在女厕所中,她忍受了来自裕渤的拳打脚踢,忍受了珺阳的胁迫。
第一节课时分,只有老师能出现在食堂,除非有老师在一边帮忙。所以她的学生在隔壁班老师的照料下,出现在食堂侧面的垃圾场,处理着他们口中的“垃圾”。
钱老师抬起头,看见珺阳身后跟着的男老师,握紧了手中的笔和手机。
“钱老师,他们还不具备承担责任的能力,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吧,他们会长大的——‘人恒过,然后能改’——你上课的时候我在隔壁都听到了。”
钱老师一边听着男老师说话,一边视线扫过她的学生。
“不。”钱老师的血肉发颤,但声音很坚定。
她抬眼看着虚无缥缈的地方,看着窗户外透进来的昏暗日光,没有任何情绪,机械般地开口:“我们需要某一些事物 ,来帮助我们从现实的复杂中抽离出来。”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长大。”
“不是所有人都要接受保护。”
“这是个悖论。”
钱老师回神,看向男老师,说:“谢谢你。”
“小风。”
钱老师把手中的手机抛给门外的小风,那不断爆发出力量的脆弱双手,再次用薄薄的肌肉汇聚起力量,攥紧滴着红墨水的钢笔,在小风推开男老师锁住珺阳的时候,和他一起让珺阳退出办公室。
钢笔刺入腰腹,小刀刺入肩颈。
忽然小风松了手,是被裕渤拉走了。裕渤将他按在地上,举着拳头往下砸,他保护着自己,保护着记录罪行的手机。
走廊上,钢笔和小刀都抽出来,又刺进去。
钱老师拉扯着珺阳,随着钢笔和小刀的染血频率,或走或疾步地路过教室、教室、教室、教室。
她靠着自己的班级门,门口的光照着她染血的碎发。
她用背部推开了门,门一开,巨大的亮光笼罩了她,她拽着珺阳来到窗边,苍白无力地说:“或多或少地考虑下……”
“需要多努力才能够……”
“脱离芸芸众生的苦海 。”
她失职了,她没能保护她的学生,没能保护他永远抬不高的手,永远伸不直的腿。她亲手刺穿了他的手,他的腿。
她带着他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地坠下楼,倒在泥土中。
惊蛰已经过了,春分快要到了,草开始返青。
坚硬的泥土下,昆虫残体奄奄一息,她的第四十个学生破破碎碎地躺在冻土中。
班上有四十个座位,三十九个学生。
钱老师能记住他们每个人的样貌和名字。
她在闭上眼之前看到了窗外的那棵树,树上有一个圆圆黑黑鸟巢一样的东西。
那是她的第四十个学生。
她在第一节课目睹了他的死亡,在教学生涯的最后一节课抓住了致使他死亡的真凶。
她和那双血淋淋的眼睛对视,和她的第四十个学生一起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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