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灵隐之界十数里的镇子上，白荵找了客栈将陆善安置了下来。
“等我半日，我去去就回。你留在房间，不要离开。”
小陆善点了点头。
白荵关上了房门，掏出两张符咒，在两扇门上左右各一张贴上，又嘱咐了老板不可打扰才离开。
灵隐之界位于一座方山之上，入口被结界隐住，只有持通行令牌的人才能出入。
方山浩浩，云雾渺渺。
白荵回来后直奔春凭峰，没在峰顶停留，而是抓住了崖上垂落的一根青藤，“哗”一声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崖下的狂风鼓起衣裳，让她看起来像遗落的白鹤。
青藤只有几丈长，须臾之间已经摸到了尾。
白荵松了手，脚尖借力，顺着崖上凸起的山石，几步之间就腾下数丈，最后轻飘飘地落在了峰腰的一块石坪上。
石坪约莫丈宽，由于常年背阴、周边雾浓，长满了厚重的青苔，显得尤为潮湿。
白荵拨开峰岩间的杂草，在某处摸了一摸，直摸到一处凹陷后顺着形状按了下去。
一声不意外的巨响后，石坪边的半峰开了一个黑幽幽的口子。
白荵朝里面喊道：“山主，白荵求见。”
洞内没有声音，白荵也不在意，耐心地等着。
不过一会，一根青藤急速掠出，在她腰间一绕，直接将她绑了进去。
洞内依然幽幽无光，青藤收束起来，藤叶擦过石壁的声音像某种虫鸣。
白荵理理身上弄乱的衣服，略有不满：“山主，您就不能让我自己走进来么？”
一个苍老却分外精神的声音回道：“老朽在这不能动，只能操纵这些藤蔓抓些东西来玩玩，你要是不爱被抓，以后就别来了。”
白荵转身：“晚辈告辞。”
“哎哎哎，等等！”山主喊道。
听到脚步回转，老山主嘟囔：“年纪不大脾气倒是大。”
白荵笑道：“旁人都说我没脾气，只您一位说我脾气大。”
山主并非人类，而是这一方山水的化身，活了不知多少年，通晓世间常人不知之事。白荵少时修行意外从崖上摔落下来，才发现这一处所在。
山主问道：“这次又是什么事来找我？”
白荵道：“山主，我曾听说过有一种洗髓的宝物，能洗去妖性，将妖变作普通人类，您可知道哪里可以寻到？”
山主疑惑：“你一个捉妖师不去捉妖，怎么想着把妖变成人？什么样的妖怪？”
“他是人间的邪气与怨气所生……”
话还没有说完，冷而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她。
“杀了它。”
“山主？”
“应时而生的妖怪不是寻常的妖怪，修炼愈久妖性愈强，它们注定要造成人间血流成河。千万年来，从未有过例外。这是命运。”
苍老的声音如同亘古的洪钟，似乎真的在警示命运。
白荵沉默。
大妖陆不休的脸划过脑海，与同他身后的尸山血海一起。
她见过许多死在陆不休手上的人，有手无寸铁的凡人，也有灵隐之界的同门。
修炼出妖丹的大妖强势如杀神，刀剑难伤，符咒难困，而她站在大妖对面，无能为力。
“山主，他此时只是个稚子。”
很久之后，白荵说道。
山主的叹息像风一样掠出幽暗的山洞。
“白荵，也许有一日你会败在自己的心慈上。”
这并不全是心慈。
窸窣声响起，腰间又束上了青藤，在被送出山洞的过程中，山主的声音渐远渐轻。
“传说瀛洲有谷雨花，若妖有此愿，食之便可化人。瀛洲难寻，你若是要去，就先去找到引路的七星石。”
离开春凭峰后，白荵回了自己的住处收拾了几样东西，又嘱咐了青岩好生修习就赶回了镇子。
门上符咒如常，并没有人动过的迹象。
白荵推门而入。
床上坐着一个小孩，半垂着脑袋，眼睛闭着，隔一会点一下头。
白荵走过去，将小孩平铺在床上，压了一角被子盖着。
小陆善一被碰到就醒了，揉了揉眼睛，迷蒙地喊了一声姐姐。
“困了就睡一会，我去给你熬点药。”
小孩又闭上了眼睛，当真是安心睡着了。
白荵坐在床边，静默地望着幼年陆不休。
山主说陆不休会造就杀戮是命运，可命运究竟由谁书写？
倘若命运真是写定的东西，又为何要写下这样残酷的命运？
她原本觉得重生并没有意义，在见到幼年陆不休之后，她想，这也许是让她走一条不同的路。
陆善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还没睁眼就叫了声姐姐。
白荵给小孩喂了药，然后牵着他出门，往集市上走。
此地偏远，没有受到战火侵袭，百姓生活安定，集市上搭有不少小吃摊子。
身着异族服饰的摊主正将奶油挤到盘子上，边挤边旋转，奶油团子底圆上头尖，带着螺形纹理，圆润可爱又醇香扑鼻。
陆善瞧着，眼神充满了小心的好奇，嘴上却一句话也不说。
“想吃么？”
等到白荵主动问的时候，小孩的手紧了紧，回道：“想。”
给小孩买了点心，白荵也尝了一块，清甜的，味道十分不错。
路过一家衣铺时，白荵带陆善进门。老板瞧见白荵身上的道服，从柜台后走上前来，笑脸相迎。
“道长，您要置办些什么？”
白荵指着手上的小孩：“给他看看。”
老板低头一看，脸上笑眯眯的：“这位小公子生得真是俊俏。”
七分真心三分恭维。
白荵道：“麻烦准备两件结实轻便点的，适合赶路就好。”
老板比对过陆善的尺寸后，应声去了。
“姐姐，我们要去哪里？”陆善问道。
瀛洲在东海之上，距离此地十分遥远。而七星石，据白荵所知，是前朝某位大官家传之宝，此时前朝覆灭，七星石也不知流落何处。
“我们先去找七星石，再去东海。”白荵不打算瞒着陆善。
“去东海做什么？”
“找谷雨花，它能让你成为一个捉妖师。”
陆善露出了笑来，含着小小的欣喜：“真的么？”
白荵头一回见陆善笑。
青岩被带来灵隐之界的时候也同此时的陆善一般年纪，傻乎乎的不怕生，笑起来时脸上的肉挤成一团，眼睛眯得跟月牙似的，格外讨喜。
白荵从前觉得小孩子笑起来大概都是那个样子的。
陆善有几分不同，笑着的时候嘴角和眼角一起弯了弯，外间的绚烂天光映在清亮的瞳仁中，像是泉水映着花，含蓄且收敛。
并不明显，却很显内心喜悦。
从找到幼年陆不休起，他就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有表情，加上那一身伤，白荵觉得小孩可能是遭遇了什么，心思封闭，现在能见到这种笑，让她略觉安心。
老板很快拿了两件衣服回来。
白荵示意一边的陆善：“去换上看看。”
小孩听话地进了布帘子后面。
等了会没见人出来，白荵喊了声，布帘后头传来闷闷的声响。她撩开布帘，看到小孩正把脖子往衣袖里套。
“……”
她捡起地上的衣服，给小孩穿好，穿好后仔细望了会，疑惑道：“你是不是长高了一些？”
小孩的胳膊与腿都比先前在溪水清洗时伸长了些。
妖怪与人类不同，当他们拥有能化形的妖力之后多以成人的姿态出现，就像先前的狼妖，虽然收不了尾巴和耳朵，体型上仍旧是成年男人的体型。
像陆不休这种从小孩模样长起的情况并没有先例。
在遇见陆善之前，白荵没想到初生的陆不休会是这个模样。
前生第一次见陆不休的时候，他看起来约莫是常人二十五岁的年纪。刚化人形之时，也该是差不多的模样才对。
本以为会见到一个脆弱的青年，谁知是个乖怜的小孩。
“长高不好么？”小陆善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白荵道：“没有不好，只是没想到你会长得这么快。”
按理来说，陆善此时几乎没有妖力，要么不会长高，要么生长速度该和一般小孩无二，不会如此明显。白荵寻思着回头要往藏书阁的妖怪志异上多添一笔细节，一低头见小孩神情低落地垂着脑袋。
“怎么了？”
“姐姐，你不要不高兴，我会努力长得慢一点。”
“我没有不高兴。”白荵道，“你也不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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