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仓库里的“功夫梦”和“书页间的避难所”，成了林予安在铁网之城灰暗生活里，两道不肯熄灭的微弱的光。它们无法驱散阴霾，无法填饱饥饿的肠胃，也无法让那些避之不及的目光变得温和，但它们固执地存在着，像两根锈迹斑斑却依旧坚韧的锁链，勉强维系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阻止他彻底沉入那片名为绝望的冰洋。
日子在麻木的重复中滑过。尖锐的哨声，冰冷的压缩饼干，浑浊的饮水，泥泞的训练场，教官的呵斥，同伴的嗤笑……这些构成了他白昼的主旋律。
而每当黄昏的阴影开始吞噬棚户区的喧嚣，林予安便会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悄然溜向那座被遗忘的仓库。
仓库依旧破败，霉味刺鼻。天光从破洞漏下，在地上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林予安脱掉外套，露出更加突出的肋骨和蜡黄的皮肤。新添的擦伤和训练留下的淤青，在瘦弱的身体上格外刺眼。
他开始重复那套笨拙的“功夫”。
扎马步。双腿依旧颤抖得厉害，像风中残烛。他咬着牙，努力下沉，试图让自己站得更稳一点。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滴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嘿！” 他低喝一声，用尽全力挥出一拳。拳头软绵绵的，击打在空气中，连一丝风声都带不起。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涌上心头。他想起训练场上那些比他强壮、动作敏捷的孩子，想起教官鄙夷的眼神，想起“废物”的评价。
不！他猛地甩头，将那些杂念驱散。眼神重新聚焦，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凶狠。他再次挥拳！收拳！踢腿！动作依旧变形无力，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再次失去平衡，踉跄着扶住旁边的锈蚀货架，手上又沾满一片红褐色的铁锈粉末。
他不在乎。疼痛？习惯了。无力？那就练到有力为止！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带来黏腻的不适感。粗重的喘息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伴随着身体撞击空气的微弱噗噗声。
他要变强！强到能一拳打碎那些怪物的脑袋！强到让那些叫他“霉圣”的人闭嘴！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麻木的心底，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直到体力彻底透支，眼前阵阵发黑，他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喉咙的血腥味。汗水混合着灰尘，在他脸上糊成一片泥泞。他望着破洞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取代。
短暂的喘息后，他挣扎着爬起，走向那个堆满“宝藏”的角落。
今天，当他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拂开盖在上面的破木板时，手指却意外地触碰到一点与硬邦邦废纸不同的柔软。
他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动作更加轻柔地拨开覆盖物。
下面，在一堆被霉菌严重侵蚀的纸堆边缘，静静地躺着一本……相对完整的书！
虽然封面依旧破旧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但至少封面还在！上面用略显幼稚的字体印着几个字：《格林童话选》。
童话？林予安愣了一下。他以前似乎听过这个词，在妈妈温柔的声音里。那是一个关于公主、王子、森林和小矮人的、遥远而美好的世界。
他几乎是颤抖着，用最轻柔的力道，像捧起易碎的琉璃一样，将那本书捧了出来。书页虽然同样泛黄发脆，边缘有些破损，但大部分字迹竟然还算清晰！他甚至能辨认出第一页上画着的，一个戴着红帽子的小女孩挎着篮子走在森林里的图画！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攫住了他！比发现可乐和薯片时更甚！他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贪婪地阅读起来。
“从前，有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开篇的文字清晰地映入眼帘。虽然很多词汇对他而言依然陌生，但连贯的句子、完整的故事脉络，让他第一次如此顺畅地沉浸到书页的世界里！
他忘记了仓库的霉味，忘记了身体的酸痛，忘记了“霉圣”的标签。他跟着小红帽走进森林，为她的天真担忧，为大灰狼的狡诈愤怒。他磕磕绊绊地读着，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努力根据上下文猜测。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感受那个世界里阳光的温暖、森林的葱郁，以及最终猎人打败大灰狼的畅快！
时间在书页的翻动中悄然流逝。破洞外的光线渐渐由昏黄转为深蓝。当字迹终于模糊到无法辨认时，林予安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他紧紧地将这本《格林童话选》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冰冷的胸膛里似乎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
然而，这短暂的慰藉很快被一个迫切的念头取代：他需要光！他需要看清楚那些字！仓库里太暗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地生根发芽。他渴望阅读！渴望逃离到那个有美好结局的世界里去！废弃仓库的角落已经无法满足他了。
第二天，在完成那如同酷刑般的训练后，林予安没有立刻回棚子。他抱着那本珍贵的童话书，像一只警惕的小兽，在C区拥挤杂乱的棚户间穿行。他竖起耳朵，捕捉着周围人的只言片语。
“……听说B区那边……有个小图书馆……”
“……管理很严……要贡献点才能进……”
“……老周管的……那老抠……”
断断续续的词语飘进耳朵。图书馆？B区？贡献点？老周？这些陌生的词汇组合在一起，却像黑夜里的灯塔，瞬间点亮了他的方向！
B区！那个据说条件比C区稍好、管理者也更多的地方！他必须去看看！
接下来的几天，林予安像一个沉默的侦察兵。他利用去公共水槽打水或者去指定地点倾倒垃圾的机会，小心翼翼地朝着B区的方向靠近。他不敢走大路，只敢在棚户之间狭窄肮脏的缝隙里穿行，尽量避开人群和巡逻的管理员。
越靠近B区，环境确实有了一丝变化。棚屋虽然依旧简陋，但排列相对整齐了一些。道路也略宽，污水横流的情况稍好。空气中刺鼻的垃圾腐臭似乎也淡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紧张、更加“秩序化”的气氛。穿着统一制服的管理员数量明显增多，眼神也更加锐利和警惕。
终于，在一个相对开阔的“小广场”边缘，林予安看到了他的目标。
那是一栋用预制板和铁皮搭建起来的、相对规整的方形建筑。门口挂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三个字：阅览室。字迹有些剥落，但清晰可辨。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制服、腰间别着短棍的管理员，眼神冷漠地扫视着偶尔进出的人。
这就是……图书馆？
林予安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躲在一堆废弃的木板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他看到有人拿着一个盖了章的硬纸片递给管理员，然后被放行进去。也有人被无情地挡在外面，悻悻然离开。
他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贡献点？他连那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他只有怀里这本破旧的童话书，和他自己。
希望像肥皂泡，在现实的冷风下，啪地一声破灭了。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将他淹没。他抱着书，蜷缩在木板后面，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冰冷的现实再次提醒他，在这座铁网之城里，任何一点点美好的东西，都是有代价的。而他，除了一个“霉圣”的标签，一无所有。
就在他沉浸在失落中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从广场另一侧传来。
“让开！都让开！”
“小煞星回来了！”
“快看！他们这次收获不小啊！”
人群像潮水般向两边分开，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林予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瞥去。
只见一行五六个人正穿过小广场，朝着管理处的方向走去。为首一人，身形挺拔，步伐沉稳有力，即使在满是碎石泥泞的地面上也走得稳稳当当。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旧训练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小臂。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背包。
是秦烈！那个在训练场上一个眼神就让他如坠冰窟的“小煞星”！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少年，也都神情冷峻，身上或多或少带着尘土和干涸的血迹，手里或肩上也都扛着大小不一的包裹。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刚从铁网外带回来的冰冷杀伐的气息，与棚户区里麻木绝望的氛围格格不入，形成强烈的压迫感。
秦烈目不斜视，刀锋般锐利的眼神直视前方，仿佛周围那些敬畏或恐惧的目光都不存在。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嘴唇紧抿，下颌微微绷紧，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他径直走到阅览室门口，甚至没有看那两个站岗的管理员一眼，直接推门走了进去。他身后的队员也鱼贯而入。管理员似乎对他格外“宽容”，没有任何阻拦或检查。
林予安屏住呼吸，直到那扇门重新关上，才敢大口喘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秦烈身上那种冰冷强大的气场，比训练场上远远一瞥时更加摄人。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孤狼，带着猎物满载而归，连管理者都似乎对他礼让三分。
他可以去阅览室……自由出入……
这个认知，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林予安失落的心底。不是因为羡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渺小感。他和那个叫秦烈的人，仿佛生活在铁网之城里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强大到可以无视规则，自由出入知识的殿堂；一个弱小到连靠近都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甚至不配拥有一个名字，只有“霉圣”的标签。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那本破旧的《格林童话选》。书页的温暖似乎也随着秦烈冰冷身影的出现而消散了一些。他紧紧抱着它，仿佛这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并非完全一无所有的东西。
他需要贡献点。无论如何，他需要它！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空洞麻木的脑海里。不是为了吃饱，不是为了不受欺负，仅仅是为了……能走进那扇门，去看更多的书，去那个有阳光和森林的童话世界里多待一会儿。
他抱着书，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沿着棚户间的阴影，溜回了C区。夕阳将铁网和棚屋的轮廓拉得老长，如同无数扭曲的锁链，缠绕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
回到那个阴暗的角落，他蜷缩起来，将童话书小心翼翼地藏在毯子下面。棚户区嘈杂的声音再次将他包围。但他仿佛听不见了。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几个词：B区，阅览室，贡献点……还有那个擦肩而过的、冰冷强大的身影。
变强，不仅仅是为了打丧尸。也许……还需要变得有“价值”？一种能换取进入那个“童话世界”门票的价值？
这个模糊的念头，像一颗微小的火星，落在他心中那片名为“希望”的冻土上。能否点燃什么，尚未可知。但至少，它在那里了。无声地燃烧着，对抗着锈蚀的锁链和冰冷的绝望。
夜色降临，林予安在饥饿和疲惫中沉沉睡去。怀里，那本《格林童话选》的棱角，隔着薄薄的毯子，硌着他瘦弱的胸膛。梦中，他仿佛再次走进了那片森林，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只是这一次，森林的阴影里，似乎隐隐约约伫立着一个冰冷而强大的身影，像一座沉默的山峦，投下令人心悸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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