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大营隶属龙卫军的校场,正是躁动不安时。
传闻中的新指挥使还未到,乱七八糟的流言就不知从哪个角落传出来。
“听说了?”
“什么?”
“新来的指挥使名义上是定北侯义子,实际上是私生子,受了侯爷大力举荐才当上的,论资排辈,还不如平哥老资历。原指挥使当时亲口说,打算退下来位置给平哥的。”
“平哥昨日就放了话,定然要叫新来的指挥使好看。”
沉沉鼓声响起,是催促所有人集合的信号。
正低声议论的小兵对视一眼,“来了。”
几人纷纷小跑着去了点将台下,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但见点将台上一人,玄色戎服,姿态挺拔,右手拿着本军籍名册在翻。男人从眉骨到脸颊的伤疤赫然,是差一点就没保住眼睛珠子的凶险。
新官点兵,循例从高阶武官起。
“副指挥使戴锦平。”
“未到,告病。”
“都头赵大阔。”
“到。”
“都头濮春。”
“未到,告病。”
“都头农敏达。”
“未到,告病。”
“十将郏川。”
“到。”
……
名册前列的武官都点完了。
负责通报军士病假,代为应答的押官心头怦怦跳。
旁的不论,光是正副都头里就有将近一半的人告病未到,摆明是不给新指挥使脸面。点将台下的队列有细微骚动,人人不敢语,只看徐行如何收场。
徐行将名册抛到一边。
“这么些人,都病了?应一声到的力气都没有?”
他问得不算大声,押官双唇嗫喏答不上来。
徐行目光逡巡,束紧了皮革护腕的绳索,“军医何在?”
“徐指挥使,卑职在。”
“你去营里给这些人看诊。要真的病了,即刻起,这十二人停饷停职,专心养病。”
他指令清晰,面上不见怒色,“空缺由预备役补入,我们现在操练。”
军营心下暗道不好,连忙提了药箱,直奔副指挥戴锦平所在的营帐。
都头赵大阔有意见了。
“指挥,预备役是训练不足的新兵,怎么能补上这些领头的指挥位置?”
“谁说都是新兵?预备役出列。”
预备役立时小跑出一队人。
十多个青壮高矮胖瘦不一,古铜小麦肤色都有,动作整齐如一人,眼神冷厉沉默,一看都是真刀真枪见过血的。定北侯拨的人,徐行一半安插去了街道司,另一半留在这里。
“预备役填补操练时的空缺,操练过后……”
徐行从一人高的点将台下跃下,身形稳健,“能者居上。”
赵大阔眼神一亮,不再有异议。
预备役填入空缺,整理好队列,往操练场入口去时,好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众人这才望见戴锦平一身常服,带缺勤的十一人匆匆赶来。
“末将戴锦平,见过……”
徐行连个眼风都没给,长腿一迈,从他面前经过。
戴锦平咬牙,重新追上徐行:“末将戴锦平,见过指挥使。”
“不是病了?”
“一点小恙,已经好了。”
“你后头的这些人?这么默契,都好了?”
戴锦平身后的武官们目光闪烁,不敢同徐行对视,谁也没料到一个普通告病,能落得个停职停饷的结果。
戴锦平冲徐行猛地一抱拳,腰躬得更低:
“回指挥使,昨日休沐,我与濮春他们入城饮酒至夜才归,耽误点兵时辰,我身为副指挥,却未能以身作则,该当重罚。其余人是受我连累,指挥要罚,便罚我一人!”
“挺讲义气。”
徐行的视线慢慢掠过他身后十一人,“谎报病假,按照擅离职守论。军棍免了,你自己背个沙袋,操练场负重三十三圈,一个时辰内跑完,他们的罚就算了。”
要搁往常,这是一个半时辰才能跑完的训练。
还是按选拔精锐的强度。
士兵哗然,没忍住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可能?”
“跑完半条命都没有了吧?”
“还不如去领军棍,打了回去躺半个月。”
……
同戴锦平一伙的几个老兵面露不安,正要出声表示自愿受罚,被戴锦平抬手拦下了:“末将感谢指挥使手下留情,这三十三圈,我跑!”
他想给徐行下马威,叫他当个光棍司令,反而险些害得弟兄们被停饷,正愁没机会挽回来,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谁不跑谁是傻子。
小兵合力抬来几个沙袋。
一个沙袋二十斤,这里整整六十斤。
戴锦袍脸色一变,以为他要临时加罚,不料徐行把二十斤沙袋扔他脚下,自己背起了剩下的沙袋,“今日点卯,我来迟半柱香,与副指挥使同罚。”
他一字一句,话音沉稳有力,手指却快点到了戴锦平的鼻尖。
“三十三圈,一个时辰,我和你,谁跑不完谁滚蛋。”
徐行转身跑了。
戴锦平咬牙切齿,他负重少了一半,要是跑不过徐行,不止想挽回的人心没挽回,脸面都得丢。他发了狠,背上沙袋,三步并两步超过他,却还是在第八圈的时候被反超了。
戴锦平觉得自己的肺快要炸了,呼吸间全是腥气。
徐行始终跑在他前方半个身位,呼吸匀长,汗水浸透了戎服,勾勒精壮结实的肩背。
三十三圈毕,刚好一个时辰。
徐行卸下了沙袋,头也不回,“人齐了,操练!”
那气息雄浑厚稳,完全不像个负重训练完的人。受戴锦平鼓动,特地告假称病的几个老兵都面露惊骇。他们信了戴锦平的话,还以为新指挥是个绣花枕头。
“平哥,你没事吧?”
“别说了,快去操练。”
戴锦平撑膝,大口大口喘气,对徐行的背影,恨恨地咬紧了牙关。
操练结束,到了放饭时辰。
魏长青端着伙头兵备好的饭食,入了徐行的营帐,“这姓戴的兵油子,不好弄。”他大咧咧坐在徐行对面,一边扒饭,一边跟徐行说他观察到的阵营划分。
徐行默默地听,问了一句。
“好吃吗?”
“米饭没嚼头,不如面饼香。”
“不是问饭。”
魏长青一愣,想起来在朝天门买的点心。轮到他时,都没剩三五个,忒玲珑小巧的玩意儿,不如肉夹馒头实惠顶饱,他还没咂摸出滋味,囫囵两下就吃完了。
“老大,我忘,忘了啥味道。”
徐行扫他一眼,抽出个钱袋子,“明日再买一回。”
*
昨日的连绵细雨没洗去燥热暑气,今日热得更厉害。
官署街道上,不少专门卖饮子的摊贩架起青布伞,当街列床凳堆垛。虞嫣来得迟了,没占到靠前的位置,但正好比邻卖冰雪凉水荔枝膏的小摊,享受了一方阴凉。
老胥吏发现她时,惊喜不已。
“虞娘子,小老儿见你不在原来位置上,还以为得好几日不来。”
“多亏您老提点,有惊无险。”
昨日从街道司出来,生意不止未受到影响,还比往日更好一些。虞嫣得以早早回到住处,琢磨今日要卖什么。她将新做的鲤鱼交颈糖糕包出来,双手递给老胥吏。
“尝尝,孝敬你老人家的。”
“哎,做得真漂亮,这银子就得是虞娘子挣。”
老胥吏反复看了,就着旁边饮子摊的矮凳坐下,买了两份杏子膏,把一份推向她的方向。
“虞娘子来,小老儿同你商量商量。”
“要商量什么?”
“好生意。”
老胥吏笑眯眯的,“小老儿在国子监做事,每日来买你的早点,里头有一份给祭酒大人捎带的。明日是祭酒夫人的寿宴,祭酒大人想请虞家娘子到府上厨灶现做点心,就做你卖过的糖酥裹食和山海兜子,至于报酬嘛……”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粒银角子,“这是一半定钱,还有一半寿宴当日结。虞娘子可愿意?”
虞嫣心中一动。
“李叔说的这位祭酒夫人可是姓秦?就是那位镇守西北的定北侯的亲妹妹?”
“正是,虞家娘子认识?”
“我哪里识得这样的贵人。”
但有幸见过。
成婚一两年,陆延仲待她正是情热时,常常把官场所见所闻同她闲话,包括这位老祭酒。
老祭酒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有两件,一是饕餮成性,舍得在吃食上银钱。
二是走了大运道,官位还低时就娶了侯爵之家的贵女,自此扶摇直上。
不过也因此,常被同僚们取笑惧内耙耳朵,即便年至四十才老来得子,后院从来清清静静,无偏房无妾室,就连家中伺候的女仆都尽挑选些相貌平常的。
那日恰是十五,陆延仲休沐。
他们一起陪同陆母去拜观音,在正殿巧遇了老祭酒与秦夫人。
虞嫣见面不相识,只见一对老年夫妻供奉观音后,正欲离去。
卧香炉飘出零星火点,连带一片香灰落到了妻子的孔雀绿裙摆上。
妻子还未开口,丈夫已撩袍半蹲,用手给她拍去裙裾的灰,嘴里念念有词,“早说了夫人要离香炉远一些,远一些,燎着裙摆就算了,烫伤了手上如何好?”
晚间归家,陆延仲说起。
“国子监祭酒是掌天下文脉的人物,门下士子千万,当众屈膝蹲身给一妇人拂拭裙角……”他摇摇头,“传闻老祭酒惧内,今日一见,我才知道不是空穴来风。”
虞嫣没觉得祭酒惧内。
他蹲下身时从容自若,动作间流露的爱惜自然而然,分明是舍不得那片香灰烧坏了秦夫人绣纹巧致的华美衣裙。
“虞娘子,考虑得怎么样?”老胥吏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拉出来。
虞嫣自是点头答应。
她思忖片刻,又道:“除了说的两样点心,我再做多一样,如果祭酒与秦夫人都满意了,还有一事想请他们点拨。若觉得我的请求过分,大可拒绝,只给我两样点心的酬劳。”
老胥吏扬起眉头,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
“好,小老儿替虞娘子说说。”
老胥吏同虞嫣叮嘱了其他事项,再三提醒:“明日,虞娘子要按时到毓贤街蔡家,切勿误了时辰,只能早不能晚,不然小老儿这个推荐人,可是无颜回衙门面对上峰了啊。”
虞嫣心里惦记宴会帮厨的事,点心卖剩下半屉,早早收了摊。
她推着小摊车回蓬莱巷的住处。
蓬莱巷的路面年久失修,石板砖东翘西凸,车轮碾在路上轱轱辘辘地响。
虞嫣距离屋门还有七八步,听见了响亮凶悍的犬吠。
“如意。”她轻轻唤了一声,犬吠安静下去。
虞嫣打开屋门,一条黄毛犬冲出来,绕着她和摊车打转,尾巴快摆出了残影。
她拿出回来路途上同食肆买的,几根粘着肉末的猪骨头,丢到院里,黄毛犬冲了过去,踩烂几颗本就熟透了落在地上的黄檀子果,爆出了汁水,散发馥郁酸甜的味道。
虞嫣蹲下来收拾,在黄檀子树的树荫下,一边看如意啃骨头,一边染了满手芳香。
“大姑娘,是我啊,大姑娘。”
妇人柔婉的嗓音,像含了一口蜜糖,从门缝飘进来,但稍不留神就能从耳边滑过。
如意竖起耳朵,小旋风似的冲到屋门前,一顿狂吠,“汪汪!汪汪汪!”
虞嫣擦擦手,按下如意毛茸茸的脑袋,打开屋门,瞧见个年约四十,保养得极好的妇人,丹唇小巧,下颔尖尖,整张脸吓白了缩在门柱旁,“你这儿怎么……怎么还养了狗?凶得很哦。”
是她爹的继室王夫人。
虞嫣不肯喊她母亲,又不能继续称她为王姨娘,便只喊一声二娘。
“二娘怎么找过来了?”
二娘回神,着急起来,“哎哟你别问了,姑爷来过家里,你爹知道你要闹和离,一下子气得晕过去了。你赶紧同我回去看看他。”
“找大夫了?”
“早叫过了,大夫说怒急攻心,那些医理反正我听不懂,说也说不出来,反正很不好!”
二娘最怕狗,不敢踏进来,攥了虞嫣的腕子就要往外拉。
虞嫣挣开她,回身安抚如意,锁了屋门。
她爹上了年纪,好几年前,家里铺子老掌柜中饱私囊,她爹前脚暴跳如雷把人骂了一顿,后脚晕倒在柜台。当时虽然凶险,大夫却说是偶发病症,只要控制好情绪,于身体并无大碍。
蓬莱巷距离虞家不算远,小跑着一刻钟就到了。
家门近在眼前,虞嫣的脚步慢下来。
“二娘。”
“走啊,怎么停下来了?”
“我爹一听说我要和离,就气得晕过去,那,二娘是怎么找到蓬莱巷的?”
蓬莱巷是她外祖父家,她阿娘的娘家,已然人去屋空,逢年过节都不会走动。
二娘即便听说过此事,也不会知道具体住址。
二娘绞了绞帕子,急得一跺脚,“老钟叔说的啊!他给你爹请大夫时跑得急,跌伤了腿,老钟嫂忙着煎药,不然我犯不着自己过来遭你嫌弃。是不是骗你,你进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虞嫣静了静,走完了最后几步。
她推开院门,还未走到她爹屋门前,就听见“嘭”一声,院门被合上落栓。一回头,家仆老钟叔愧疚道,“大姑娘,对不住了,老爷吩咐一定要把你留在家里,直到姑爷明日来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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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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