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下来,细如牛毛,淡似烟岚。黛瓦上先洇出点点湿痕,渐渐连成一片,檐角便垂下银丝似的水帘,滴滴答答敲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又倏地漫开,晕成一圈圈浅褐的印记。
回廊下的木栏早被润透,泛着温润的光。阶前的苔衣吸足了水汽,绿得发沉,像泼翻的墨汁晕在石缝里。
帘后窗棂半开,隐约漏出案上残卷的边角,被穿堂的风掀得簌簌轻响,混着雨声,倒像谁在低低地哼着旧年的调子。
清明的布鞋堪堪踏上屋前湿润的石阶,就听吱呀一声那人支了雕花木窗探头笑看他。
“你来啦?”
清明淡漠的目光静静扫过寒衣苍白的面容和毫无血色的唇,最后落在他天光下几近透明的指尖。
终究是闪过一丝动容。
“你。”
你怎么病的这样重?发生什么了?你何时……
你,还好吗?
寒衣的目光流连过清明清晰的衣摆和手中莹润的琈玉笛,眼中有点点星光浮动,一股名为艳羡的情绪在早已破损的五脏六腑中横冲直撞。
此刻抬眼看他,却像是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连绵不断的雨丝下是清明模糊的脸。
小院中的水汽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淅淅沥沥的雨更是洇湿了他一片鸦发,可他始终不肯向前一步。
自檐上珠串似的坠落的雨幕就像是一道天堑。
寒衣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裹在雨丝里,像被水泡得发涨的棉絮,软乎乎的却带着凉意。
他骨瓷似的手指抚过窗棂上雕着的缠枝莲,指腹碾过积年的木纹,那里还留着半道浅痕——是早年清明用玉笛尾端划下的。
“还带着这笛子。”寒衣的目光落回清明手中的琈玉笛,那玉笛被摩挲得温润,笛尾刻着极小的“明”字,是当年清明初成灵时,月神亲手题的。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捂在唇边,再拿开时,雪色绢帕上洇开一点刺目的红,像落在宣纸上的朱砂。
清明的指尖猛地收紧,琈玉笛硌得掌心生疼。他记得寒衣从前不这样的。
那时寒衣还不是这副随时会散架的模样,总爱穿青色长衫,在小雪的院子里吹骨笛,笛声能引着纸钱化作白蝶,与细雪混杂在一起,纷纷扬扬宛若神迹。
后来不知怎的,就成了如今这副被阴气蚀了骨的样子,连站在雨里都像要被水汽泡化。
“去年年关,你在大荒山脚下烧的那些旧笺,”寒衣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雨珠落在荷叶上,“是写给谁的?”
清明的睫毛颤了颤。大荒山的雪比人间的雨更冷,他确实在那里烧过一叠笺纸,上面是些记不清的词句,大多是关于某个总在雨夜里哭醒的梦。
那些梦碎片似的,有青石板上的血痕,有燃到尽头的香烛,还有个模糊的白影,总在他伸手时化作青烟。
“与你无关。”他梗着脖子硬声道,却不自觉松开了攥紧的笛身,笛孔里漏出一缕极轻的风,吹得檐下的雨珠晃了晃。
“你总说我意气用事,可你不也一样?”寒衣又笑了,雨打在芭蕉叶上沙沙响,“你今日来,不是为了叙旧。”寒衣忽然笃定地说,骨节分明的手指蜷了蜷,垂眸又跪坐回去,“是为了锁穴?”
清明没答,却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隔着雨幕丢过去。油纸包落在窗台上,滚了两圈停下,里面是些晒干的艾草和菖蒲——是他去阴山采的,能暂时压一压寒衣体内乱窜的阴气。
寒衣看着那油纸包,忽然笑了,眼里的星光碎成了雨珠:“清明,你说可笑不可笑?世人都道你是勾魂的信使,我是索命的厉鬼,可偏偏……”他顿了顿,喉间涌上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偏偏只有你,知道我最怕这雨里的潮气。”
清明的喉结动了动。他当然知道。寒衣是在冬日干燥的朔风里一夜凝成的,最怕春日的湿寒。神君若有多余的气力,控制院中的天气根本不在话下。
但寒衣已经没有了。
从前他们给寒衣送些炭火和驱寒的药草,寒衣便会回赠他用忘川水养的墨兰,那兰花能在阴曹里开得如火如荼。
那时寒衣虽然虚弱却也没有病成如今这个样子。
雨丝缠缠绵绵,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又近又远。寒衣伸手想去够那油纸包,指尖刚碰到油纸,却又猛地缩了回去,像是被烫着了。
“不必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点自嘲,“我这身子,也撑不了多久。你还是……多想想怎么护住他们吧。”
“除夕神出鬼没,月神近年来也不愿管事。太岁已然做好了锁穴局,就算没有钥匙,打开时间线也是早晚的事。”
“我会告知他们小心的。”清明转身时,雨珠落在他的发间,像撒了把碎玉,“但你若是还这样拖着,”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檐角的冰棱,“下次我定不饶你。”
寒衣没说话,只是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墨色消失在雨幕尽头,才缓缓拿起窗台上的油纸包。
油纸被雨水浸得半透,里面的艾草香混着雨气飘出来,心下有一瞬的柔软。
他低头咳嗽起来,这次没再用帕子捂,血珠落在青石板上,被雨丝织成细小的红网。
远处的雨雾里,隐约传来琈玉笛的声息,调子是他当年在小雪院中吹过的。
只是笛声里少了些轻佻,多了些说不清的沉郁,像这连绵不绝的雨,缠缠绵绵,落进心里,便再也化不开了。
窗棂上的缠枝莲还在滴水,那道浅痕被雨水泡得发胀,倒像是谁悄悄抹了把泪,把旧年的刻痕,晕成了更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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