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前辈的去而复返,徐鹤来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惊讶的样子,甚至连一句客套都欠奉:“沈公既然答应过,便一定会来,学生不过先行一步而已。”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沈常山眉头一竖,可不认账,“你小子非要剑走偏锋,可别把老夫也架上炉子。”
他嘴上虽然否认着,身体却熟门熟路地钻进屏风后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便见沈常山从头到脚也都换上手术的行头,捏着那卷针布走了过来。
“晚生见过沈公。”毕竟是长辈,虽然没想到还会再见,谢行还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对方却摆摆手,笑容意味深长:“也不是第一回见了,还客气什么呐。”
……这话倒也没说错。
毕竟不客气的事都已经做过了,彼此在对方心中的印象都绝不会是什么良师益友。
谢行索性省略其他废话,而沈常山也没有再寒暄的意思。
与徐鹤来交换过一个眼神,他随即将手中针布展开,手指流利划过一排插在上面的银针,最后落定在一枚细而韧的长针上。
谢行的眼神不由一定。
还不等他意识到这位沈太医究竟要做什么,便见他接着抬高手腕,炬炬目光在沉沉如睡的周官人身上巡视一周,很快锁定了目标。
他手中长针首先施在靠近手掌虎口、内腕和腕上的位置,接着是小腿外侧膝下三寸、六寸处。
每次针落,沈常山都会凝神地细细探动针身,如在汲取着什么。
待这数针施下,他额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却仍未停手,最后抽出一支较短的银针,慢慢压进病人头顶的位置。
谢行的视线追随他手指而动,瞳孔缓缓聚缩。
几个月的耳濡目染,多少让他见识过传统医学的针法,而沈常山选取的穴位,无一不是保命镇神的大穴。
在这个没有静脉针,也没有精研药的时代,这人竟然是打算以针刺进行麻醉!
对方随后响起的声音,很快印证了这个近乎不可能的猜测:“我已在他神门、百会、合谷、内关、足三里、上巨虚取穴,以镇其神志、压其痛楚。不过……”
沈常山表情一顿,像是耗尽力气般,喘了口气才接出下一句:“最多也只能奏半个时辰之效。”
“足够了。”回答他的,是徐鹤来一贯冷静的语气。
谢行则选择保留意见。
这套理论实在太冲破他的认知体系,是否真的像沈常山说得那么玄妙,还需要病患本人给出回答。
须臾功夫,在三双眼睛齐刷刷的注视下,周举人虚弱而紧张的呼吸竟真的慢慢平顺下来,紧绷的腹部也稍微有了松弛的趋势。
沈常山马上抬眸示意徐鹤来:“时间不多,速战速决。”
徐鹤来微一颔首,转身在置物的架子上取出几样精铁的器具和一叠干净的布帛,依次排布在手术台旁。
这个时代的手术器械,无非钩、镊、针、刀一类的形制,好在保养得光滑崭新,看上去也凑合能用。
最吸引谢行注意力的,还是被握在徐鹤来自己手中一把形似柳叶的小刀。
之前淮州府的官医们提及的时候,他就暗暗有些在意,然而令他有些失望的是,他们口中的柳叶刀并非真正高精尖的手术刀,只不过是拥有薄锐刀片的细长刀具,取其形象命名而已。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把“柳叶刀”和现代产物之间的差别也无非是材质的硬度和精度,具体能起到什么效果,还得看操纵它的人。
谢行微微眯缝眼睛,注视着徐鹤来骨节浮现的手背。
只见他很快在病人腹部的右上方选定切口位置,以食指压住刀背,余下四指握紧刀柄,腕部发力,慢慢割开隆起的皮肤。
一道沁着血珠的伤痕随即出现在刀刃下。
不待吩咐,谢行十分自觉地递上布巾,利落地把手术野擦干净。
徐鹤来无声地抬眸看他一眼,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的助手能表现得如此机灵。不过眼下没有闲聊的时间,他很快垂下目光,再次将全身心集中在眼前的手术上。
依次切开皮肉和张在下面的一层腹膜后,安静无声的手术室中,只闻轻微一声噗的气流涌出,随之袭来的便是一股强烈恶臭的味道。
谢行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果然。
腹腔被打开后,术前的种种猜测终于得到了验证。
和他与徐鹤来判断的一样,右上部分的小肠已经完全扭曲地堆积起来,肠壁颜色明显暗红发黑,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了类似腐烂的花斑样改变。
包裹在肠体表面、将之悬吊固定的肠系膜也跟着180°地扭曲起来,穿行在其中原本负责供养的血管,也因此被截断了血流,呈现出肿胀淤血的痕迹。
看上去,整段肠道和搅乱的麻绳也没什么区别,早就丧失了复原的可能性。这种情况下,再将其保留也没什么意义。
一边尽心尽力用钩子拉开腹壁,给主刀医生创造更好的手术视野,谢行一边在心中慢慢做出推断。
“只能切除肠道了。”尝试将扭曲的小肠整理归位后,徐鹤来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嗯。”沈常山垂腕压在周举人手上,默默盯着全局,偶尔吭声表示同意。
让谢行稍微感到意味的是,选择切肠后,这位徐太医并没有立刻下刀,反而挑起两根长线,先将连在两侧的血管分别结扎住。
他对这位圣手大师的印象,立刻又有了改观。
在绝大多数官医都还没摸过人的**内脏时,对方已经自行摸索出先断血供、再离断器官的基础手术原则,至少在意识上已经远超这个时代的极限,甚至可以说胜过绝大部分第一次上台的单蠢大学生。
谢行也因此微微松了口气,安心扮演起学生的角色,配合地辅助穿针扎线的工作。
正埋头苦干着,忽然见对面的徐鹤来抬起头:“你去外邦游学过吗?”
“……”看来是器械用得太顺手,被对方瞧出了端倪。
谢行佯装无所察觉,含糊道:“……算是吧。”
严格来说,他不仅是外国人,还是外宇宙人呢。
对方闻言只又垂下眼帘,似乎也没有追问的兴趣。
两头血管结扎离断后,徐鹤来才又拿起小刀,不带犹豫地切断整段坏死肠道。
谢行颇欣赏地观赏着他利落的手法,帮忙递送器械的过程中,顺便扫了眼被切下的那部分人体组织。
被摘离的小肠部分长度约莫50厘米左右,堆积在一起相当骇人眼球,然而他很清楚,这个数字实际上并没有触及人体能够承受的生理极限。
能将手术精准地控制在安全范围内,证明这已经不是对方第一次操作类似的手术。
而他接下来的动作,更验证了谢行的结论。
坏死部分切除后,下一步需要做的,就是将剩下的两边断端吻合起来,重新拼接成完好的一条小肠。
面对彻底断开的小肠,徐鹤来并没有简单粗糙地将断口缝在一起了事,而是细致地将肠壁边缘分为内外两层,分别细密地以针线缝合。
最后拉拢丝线时,原本不相连的两段肠体便对合得严丝合缝。
其纯熟的手法,别说是作为古人,就算是换了一般水平的法医或者外科医生,仅仅利用这种级别的手术工具,也未必就能做得更好。
谢行越看越觉得不虚此行。
原本以为是三个臭皮匠凑成诸葛亮,没想到主刀的水平意外地可靠,也算让他过了回眼瘾。
“只剩半刻时间了。”结扎好断口的丝线一被剪断,就听见旁边的沈常山出声提醒。
徐鹤来点头以应,再次检查过断口处的缝合无误后,缓缓直起背脊:“准备关合腹部。”
“等等。”
这回,配合他许久的谢行却突然出声。
徐鹤来抬起眼眸,没有因为他的干涉而愠怒,只以眼神问——你还有什么问题?
“还没有找出病因。”回答他的,却是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
“嘶……”闻言,默然围观全场的沈常山马上露出纳罕的表情,“徐太医不是已经说了么?病因就是肠子扭在里头,烂死了。”
“这只是症状,或者说表因。”手术台上是真正的一寸光阴一寸金,谢行没时间和他打马虎眼,直接将问题的关键点出——
“问题是,病人为什么会出现肠扭转?”
如果让教科书来回答,答案大抵是——青壮年男性,饭后立刻进行剧烈运动,或姿势体位突然改变,常常是其诱因。
然而这位周官人身形瘦弱,肌肉菲薄,一看就是典型的书呆,很难想象他挥舞四肢拼命运动的样子。
且发病时间为深夜,这并不符合古人的饮食和活动时间。
再加上他是赶考途中一个人旅居客栈,店小二也未提及任何花边新闻,所以另一种运动的可能性也可以暂时忽略。
约莫是和他产生同样的联想,徐鹤来的眼神也略迟疑了一瞬,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停下动作。
“这件事,还是等病人清醒以后再问吧。”
这个回答却并不是谢行想要听到的。
“徐助教,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有因必有果。”他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倒过来,也可以说有果必有因。”
作为专业从事刑事案件的法医,谢行从不相信无缘无故这四个字。
就像这世上的犯罪动机千奇百怪,人体的一切表现,都必然有其决定因素。
“那又如何?”徐鹤来头也不抬,语气依然强硬,“为了满足一己好奇,而置病人生命安全不顾,这就是你想做的事吗?”
“先生说过,开腹断肠,是九死一生。”谢行也并不因这番嘲讽而翻脸,反而把对方的话又重新提了出来。
他注视着对方一动不动的眼睛:“一次是九死,那两次、三次呢?”
听到这句话,徐鹤来持刀的手终于停在半空。
“你的意思是……”
“如果不找出那个病因,再有发作时,先生能保证次次都能及时出手吗?”
有些没大没小的反问,从谢行口中说出,却并不含冷嘲热讽的意思。
相反,他眼神始终保持着相当的冷静与清醒。
一旁的沈常山有趣地挑了挑眉,像等着看好戏一般,没有出声干涉。
几乎一瞬窒息的沉默后,徐鹤来放下手中的器械,终于软化了态度:“你想怎么做?”
“继续探查。”谢行毫不犹豫,“一无所获,也胜过百密一疏。”
徐鹤来眼神微微一动。
“诶诶。”不待他回应,旁边的沈常山立刻皱了皱眉,抢先呼喊,“使不得,使不得,老夫的针气就要耗尽了!”
听他这么一说,谢行又低头看了看那几处穴道上的银针,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来有什么针气窜动。
不过,一个小时的开腹手术,对着这间并不算完全合格的手术室而言,也的确快到了极限。
这一点,徐鹤来显然也正在考虑,抉择中眉头深深拧紧。
见他陷入两难止境,谢行再次瞟了眼他手中的小刀,终于忍不住开口。
“如果先生觉得来不及的话,我可以帮忙。”
针刺麻醉是真的有哦,不过临床上目前还处于辅助的位置,小说有戏剧成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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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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