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钦的号声明亮悠扬,笼盖四野。
在这万人跪拜的巡游场中给人以宁静庄重又令人振奋的鸣示。
而孜青苏弥却在这声音中,怔怔望着不远处跪在人群中和自己相顾无言的严伏南,胸中如雷鸣阵阵,将他平静的情绪激荡搅乱。
为什么要跪自己,从小到大,他这膝盖跪过谁?
起来!
别跪自己!
怎么能跪呢~
孜青苏弥觉得有些受不住,微微撇开头。
心中又不免愤懑的想,昨天宁可烧死在浮屠塔里,也要走的人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
是来告别的?大可不必了吧。
还是说故意跪在这里,就为了看一眼自己怎么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不舍和狼狈的模样?
不,他应该不知道自己那难以启齿的心思,决计不会以此来羞煞自己。
或许也就是临别来看看自己,当做告别。
孜青苏弥拿着法杖的手紧了又紧,面上波澜不惊,听着众人沸腾的叩拜声,心中翻江倒海,偏生出一股冲动想让这场巡游赶紧停下来,让他能饱饱的将人看个够。
不过才一会儿,他又忍不住侧目看了人一眼。
这乖戾的人,居然高高举起双手,往地上一扑,姿势还不如旁边黄毛小孩恭谦。
这人原本就是个顽劣的性子,做事不计后果,从来随心。
只是他随心的计划里,从未考虑过自己。
要不就这么从人身边过去算了,当就没见过,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他要死便成全马革裹尸的念头,给人收尸的时候带一卷草席了事。
要是大难不死还回来了,也休想要在自己面前再趾高气昂,就该这么趴着跪着~乖着。
可~
定睛一看,他今日怎的这样好看?
没有束发,编了一头的彩辫,殷红嘴里跟着念圣佛万安,念得毫无诚意。
懒懒散散的神情中,浅棕色眼眸翩然,面容舒朗又灿烂明亮。
恰巧此刻,撒花童子将那片片绸花飘落在严伏南头上,还有眉毛上。
绸花一到他身上就粘着,似是很不喜欢这些东西,弄得他不太自在。
他抬手要捉,不过一会儿又撒下来,又抖的毛里毛躁,粗鲁的扯乱了那头好看的辫发。
摇头晃脑的动作格外大,好在身边的人也都不大正常,哭喊晃脑的也不少,他便不算多特别。
可那神采飞扬的模样配上那绝艳灵动的五官,孜青苏弥真想那块布给人盖住,谁都不许多看。
孜青苏弥知道这人从小就好看,七岁见到这哥哥趴在地上跟着草蚂蚱在地上一跳一回头的逗自己时,就这双眼睛,这张精巧的脸,那诚挚扮丑的情态,让自己被雪山血脉抛弃的破碎情绪一点点黏上了。
但待在军营里久了,大伙儿都糙惯了,严伏南在平常也并不表现出多少外表上的在意。
只有自己知道,这人私底下对自个儿的样貌还挺骄傲。
常常和自己跑马到了深山淌进河里,一边搓澡一边说,我这样貌找的媳妇儿不知道会有多好看。
时常说完后还会转过来看向自己,问,和尚,你算算我的姻缘,看我媳妇儿是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自己就坐在一旁不说话,非礼勿视转到一边去。
但心里对他无所不应,也曾悄悄拿着一撮那人的头发,去找过金郦国最显圣的萨满。
就帮他问一嘴姻缘,可萨满摇头说过,这人的姻缘畸变。
遇到的缘分是不被祝福良伴,但又互为相依一生,时运不济的话,缘分必不能长久。
按照中原卜卦的结果来说,这姻缘就是个下下签,所以从未对严伏南开口提过。
这使得这小子常说自己对他未来不关心,一个裤兜子长大的兄弟,怎么给自己算个命还小气了。
那时候听过他抱怨,心里边就想着,那孽缘不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好自己也修佛修心,是不会有什么姻缘家庭的。
若是都孤寡一生,他们两人跑马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那时候不觉得自己这么想有什么不妥之处。
事到如今,更没什么忌讳,任佛祖怎样处罚他都能受得起。
想到这,又似乎给自己找了个原谅对方的借口。
死活,曾经也在佛祖面前说过,他是要护着严伏南一生的。
孜青苏弥忽然就不想就这么错过,竟然鬼使神差的,抬手示意让队伍停下。
“阿丹,怎么回事?”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大教司阿努图成对圣佛突然的举动感到诧异。
身后一铁棒喇嘛,金刚威严的人走到大教司身后,附耳说了句什么。
阿努图成一张脸黑沉下来:“太肆意妄为了些,去告诫佛子,不能误了时辰。”
阿丹去而复返,又低头通传:“圣佛让大教司无需担忧。”
无需担忧?
阿努图成转身,正见圣佛迈着步子,从金莲禅坐上下来。
百姓山呼海啸的兴奋声,顿时响彻云端,谁也不能对佛子的做法指手画脚。
他一个年迈的大教司,更没有这般能耐。
只一天比一天因为逐渐丧失的权力而焦躁,阿努图成深深看了圣佛一眼,垂眸捻珠,平复心境继续扮起那好弥勒来。
圣佛一层不染的脚尖点地的同时。
激昂的人群忽然神情激动,嘴里大叫圣佛,有人哭号着,有人欣喜大笑,圣佛所过之处皆是各种献礼,捧着奇珍异宝就想要跟圣佛一见。
总之,此时康川佛国的虔诚在这一刻真像是迎天神。
还在抓耳挠腮的严伏南就被李月生一巴掌摁住后脖子压了下来:
“干嘛呢,圣佛过来了,乱动个什么。”
严伏南歪着头:“我浑身痒痒!”
“忍着!”李月生摁住他的后背不让他起来。
他只得埋下头,静静等着铜钦的声音越来越响。
绸花随着音乐声越来越多的从四周洒出,各种杂乱之声响彻云霄。
严伏南晃着脑袋甩绸花,免不了有些摇头摆尾的好笑样子。
后脑勺又被李月生拍了一下:“这里到处是国王派驻的巡查士兵,要是招来盘查我看你怎么办。”
但很快,周围不知为何突然静谧下来。
严伏南不敢妄动,只悄悄侧头看了一眼圣佛的方向。
突然诧异看到一身披着八宝幡带,神尊玉贵的圣佛居然就这么从莲花宝座上下来了。
在所有人始料不及的状态下,走到人群街边,伸手取下其中一人手里的奉上的一篮子冻梨,拿在手里看了看,转身交给身后的随侍。
而后孜青苏弥躬身,抬手在人低矮的头顶上轻抚,淡淡的道:“王会喜欢你的心意的,愿您福寿。”
沿路上,所有人的礼物都被身后的小比丘收了起来,装进一只巨大的供箱里。
可佛子亲自下来收取,还与人说话,倒是头一回。
这不免让所有人都兴奋起来,紧接着他们自立起上半身,高高将寿礼举起,眼神中尽是祈求。
“圣佛,收了我的心意吧,献给伟大的骐达烈王和我的佛祖。”
“圣佛,还有我的,我世代家族传下的珠宝,敬给上苍神佛,只为圆了我修行之心。”
“仁慈的佛啊,愿您与康川王永享齐天。”
周围踊跃上前献宝的人开始拥挤起来,却没有一个人敢在圣佛面前逾矩,失了秩序。
严伏南还愣神看着,被李月生拉扯了一下袖子:
“愣什么呢,举着屏扇,等会儿说不定还能跟你那和尚说上两句话。”
这大马路上的,说些什么?笑一个?
还是恭敬给磕个头,凑近了说句和尚你丫的真装。
心慌意乱的,手里的屏扇高高举起,都能捏出一手的汗。
不知想到什么,严伏南一笑,觉得自个儿像是个刚见老婆的新郎官,还怪忐忑的!
很快,孜青苏弥和他之间,只差几步之遥。
心跳突然重如擂鼓,耳朵轰鸣,都听不清周围人的声音。
晃晃之间手上一轻,精巧的屏扇被人拿掉了。
严伏南抬头,从未以这样的姿态仰望过那人。
忽然修长手指向他伸来,指腹轻轻触碰到了额角。
绸花突然被轻轻摘下,未被指尖触碰到一点皮肉,却整个头皮发麻,顿时痒的心尖都颤了颤。
“小苏弥~”他几乎就是本能叫出这么几个字,轻声呢喃一句。
旁人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而和尚明显是听清楚了。
他兀的一愣,手指在空中顿了一下,捏着那片小小的绸花花瓣在掌心中,耳尖都红了。
小时候,才这么叫,现在说着这几个字,还叫的绵绵软软,是要做什么!
迫于身份,强压下某种情绪,镇定下来,抬手在严伏南头顶轻抚。
严伏南不自觉的低了头,那温热的手掌让整个头皮触感更怪了。
他有些不知该不该抬头的踟蹰,忽然听到和尚低醇的声音道:“佛佑你平安,长生。”
手掌抬了起了,严伏南跟着抬头对上那人的眼。
孜青苏弥剃着精悍的短发,宝相庄严深长深邃的眼睛微微垂眸,面上一丝别样的情绪都没有,菩萨俯瞰众生的慈悲样子,让他忽然有种不可接近的陌生感。
这陌生感让严伏南很心慌,不是这样的,他们两人该比周围这些所有人都亲密。
甚至愤愤不平的想,他见过和尚晚上怕打雷,多自己怀里睡不着觉的样子。
还知道这和尚肚脐眼上面一颗红痣,一模就笑;
小时候吃饭是个左撇子,他教会他用的右手;
刚学写康川字的时候还哭鼻子了,他天天陪着给哄好的。
所以,他们之间如何跟那些人一般如此疏离呢?
严伏南忽然一把抓住了将要转身离开的孜青苏弥袖子,滑过袖子,直接捏住了对方的手,甚至觉得不够,指尖在人手心摸到了那片绸花,顺着绸花边,轻轻打了两个圈。
因着这出格的举动,周围人群全都静默下来,纷纷侧目看着这人和佛子之间奇怪的气氛。
而严伏南可并未察觉周围异样,只觉那掌心瞬时捏紧,将他手指握住,不让乱动,而又轻轻张开手放掉,紧紧攥紧成拳背在身后。
和尚明显喉头滚了滚,红了面颊,因着肤色黝黑,看不大出来。
不敢面露情绪,反而紧蹙眉头,瞥头不敢与人直视。
真真一本正经的想让人发笑,没想到和尚居然也会紧张。
严伏南突然就高兴了,苦闷忧愁忐忑全都一咕噜没了。
所以什么紧张不安,什么踟蹰无奈全都一消而散,一下露出八齿,冲人笑的毫无顾忌。
“好圣佛,万安无忧。”
笑完,双手高高合十,嘴里念着圣佛慈悲,跪地磕头。
那声响比的上以头呛地的猛烈,实打实的在这静谧的街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再抬起头来,额头乌青,就孜青苏弥皱着眉头,眼珠子跟着那一块乌青转,一脸憋闷生气又无奈不能说话,抿着唇心疼,不忍又怪异的表情。
得,惹得和尚这般,严伏南就高兴了,他摸了一把额头,笑的得意极了。
他就喜欢看和尚脱去那身假正经,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
自己这一跪一拜简直值上了天。
而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佛子亲近贫民,转瞬之间的爱抚,虔诚佛徒的敬仰罢了。
若非实在这样严肃的场合下,孜青苏弥大抵是要凶神恶煞的将人数落一顿的。
不,还得打一架,狠狠的抡拳头,将人摁在地上,翻过身,朝着那两半屁股蹲狠狠的打两棒子!
可他偏偏还什么都不能做,心里记下了这一遭,势必是要找回机会把这一顿还回去的。
下一秒严伏南还准备再给人磕一个,结果和尚转身就走,往前匆匆收下旁边商家放羊女手里的五彩箸套。
都不知走了多久了,严伏南还在回味着和尚刚才那一皱眉的情绪。
手掌一下一下顺着胸口,笑意在脸上露着,觉得舒坦啊,真舒坦啊,看和尚憋屈,太得劲儿了。
李月生偏在这时候,扯了他一把:“起来吧,刘全在后头等着了。”
严伏南笑意一收,回头看到了跪在人堆后面些的刘全,剃了满脸胡茬,穿着清爽,英勇武夫的潇洒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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