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那晚的承诺,原本应该心照不宣的好好为离开的事做准备。
可孜青苏弥就硬是找了布施节的借口,好几天不见人。
睡着了人才回来小憩,等睡醒,人小塌上的体温早凉了八辈子了。
就算罗毗城最大的布施节到了,也不至于他一个圣佛还得忙得脚不沾地。
但的确随着日子越近,寺院里所有僧人都忙活起来,连带着曲杰都没日没夜的坐在行宫门槛上,在彩色幡布上书写漂亮的真言经文。
一下子没人管了的严伏南心里反倒空落落的,望着天色还行,给近身服侍的小比丘留了个口信,就乔装成个俗家佛徒,钻后院外的寺院养马场溜马去了。
寺院的养马地养的都是送信的矮马驹,跑起来根本撒不开欢儿,虽说不尽兴,严伏南还是觉得比关在屋子里畅快多了。
这天,晚间回到行宫,跨门进去就看到孜青苏弥在那棵粗壮的衫树下愣神。
天知道他仰着头在想什么,神情凝重的像是预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灾祸。
“想什么呢?”
等严伏南走近的时候,和尚脸上才些微生动的变化了个人样的表情。
“怎么去了这么久?”和尚蹙眉不快。
几天没见,好不容易碰个面,开口就是一句责怪,好心情都没了。
严伏南和他擦肩而过,说:“从这里到后厨要走两个经堂,一个大殿,一排禅房,外加绕到后门走过一片菜地。”
走到门口转身看和尚:“从申时一刻走的,跑马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你看看这才过了多久,要不圣佛你赐我一双翅膀,老子就可以用飞的来回。”
他不高兴了,孜青苏弥不是听不出来,而且好像自己真的有些急了。
也不知道为何这么生气,这人任性过头,就是心情烦躁的时候,总是轻易惹不得的。
进了禅房,两人各做各的事。
期间曲杰来了两回,送寺院事务要事的批复。
阿努图成和白朗额宗来了一次,两人在门外小声用康川话说着什么雪域供给的配送,几人有些争执的意味。
但严伏南睡过去了,也就没在意。
又闲了两日,从祝喜公公处得了些军报,又积极喝汤药养生,现在身子已经恢复到前不久的样子了。
门口小曲杰还等着乌黑眼圈抄经文呢,啃着半颗软儿梨几天都舍不得吃完。
严伏南还逗着小比丘:“这般喜欢,等我下次回来给你带一麻袋的梨儿。”
曲杰抬头匆匆和他搭腔,“大英雄不用给我带梨儿,你别总挤兑圣佛,惹他伤心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完啃着梨儿,拿着幡布转了个身继续埋头书写。
严伏南啧啧两声转头跑马射箭去了。
终于等到布施节前一日,准备布施节之前的寺院格外紧张,所以严伏南也不想给人添乱,等再见到孜青苏弥,天已经黑了。
当时喝了汤药睡了个大觉,翻身醒来,正对着屏风后头那边的人影。
两人东西两边隔着屏风,还能细细听到孜青苏弥那头隐约的烛火颤动。
影子圆圆的脑袋只有一点青茬,肩背却格外宽阔,两人小时候就比过身量,这小子吃素比他这个吃肉的壮实多了。
他突然有点小孩子气,觉得自己怎么就差了那么多。
立马坐起来,激灵一动,逗他:“喂,和尚,我饿了,要吃肉。”
“明日就是布施节,忙过明日就给你吃。”孜青苏弥连顿都没顿一下,就同意了。
严伏南觉得没趣,躺在塌上翘着脚,又说:“天冷了不少,是该下雪了吧。”
拨动念珠的手顿了一下,好久都没听到一身响。
一个坐起身,从屏风后头绕过来,穿过中堂再绕过一屏风,瞧见了愣神的圣佛。
原本想打趣的心思一对上这人的眼,什么吸溜话都说不出口。
“你舍不得我是不是?”他虚虚抄手在胸前,靠在屏风上,漫不经心的说。
孜青苏弥动了动手指,把佛珠放在案几上,拿起笔沾墨,并不言语。
口是心非!
严伏南挺直了身体,捏了下脖颈间的天珠:“小苏弥,正经问你个事,你为谁动过凡心吗?”
“嗯!” 他声音不比年纪那般轻,有些沉,有些醇,如厚重的浓酒。
严伏南忽然不知说些什么,突然想起祝喜公公说的话,猛然看向和尚。
“对谁?”他也不知道和尚怎么就承认了,一时有点惊愕,心急逼问出口。
心如擂鼓,还靠在屏风边,看到孜青苏弥在纸上遒劲有力的写下一个“醒”字。
也不看对着醒字发愣,已然有些心神摇曳人的神情,放下笔墨,重新拿起念珠道:
“我此生就你这么一个朋友知己,去了军营睡大通铺,吃糟糠,提刀弄枪再见面又是一身伤,是不忍你再去送死才不舍,佛门慈悲,却应该遵循自然,我拦你的确是不该的。”
解释的颇有些颠三倒四,话还这么多,不像他风格。
“哦。”严伏南没法不多想,低声回了一句,满脑子的朋友,知己几个词。
两人一站一坐的影子在莹莹烛火的跳动中交叠,心思却各在一边。
曲杰原本端药进门的,却不自觉走到门口就听到了两人对话。
这般暧昧,圣佛的大段解释也无端多余。
他一个不经世事的小比丘也发觉两人间怪异的氛围,只是不敢深想,兀自站了一会儿才敲响了房门。
这夜难得平静无风,火塘烧的旺旺的,一室温暖。
严伏南睡得却不大安稳,到了早上才堪堪睡熟了,醒来的时候火炉上煨着早茶点心,四周除了曲杰,都叫不来人了。
曲杰坐在门槛上,一会儿挠头一会儿起身打转。
什么心思一览无余。
严伏南可不想为难人,朝曲杰说:“想去看就去啊,不必非得守着我。”
曲杰自有他的为难处,低头看着脚尖:“圣佛说今日大事多,让我守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嘿~”严伏南笑了,一口喝了早茶拿起糕点往嘴里扔,走过去拦住小比丘的厚实肩膀就往外推:“早说啊,我也去布施会看热闹去。”
曲杰都快高兴跺脚了,从怀里拿出个藏了许久的素菜包子递给严伏南:“大英雄吃包子,你那糕点齁甜。”
严伏南不客气两口吃了,赶脚就往行宫门外走。
开门就是一道长长的路道,没想到和好几个魁梧有力的铁棒喇嘛撞了个满怀。
严伏南嘴里还塞着包子,胀的整张脸圆鼓鼓的。
铁棒喇嘛先是看了看曲杰,又瞧了瞧严伏南,再拿眼神往行宫里瞄。
曲杰和人作揖,问他们:“铁棒大师,你们是找圣佛吗?”
铁棒僧人几个面面相觑,领头的人镇定回礼问了曲杰一嘴:“寺院人少,我们寻常巡逻而已,曲杰小师傅怎么还没去布施法场?行宫里还有事吗?”
曲杰摇头:“我们现在就去,大师巡逻辛苦。”
说完双方作揖,就要互相告别,那领头的却一步跨到严伏南面前,沉声问道:“这位施主没见过,曲杰小师傅,他是什么人?”
严伏南往后退了一步,等着曲杰的解释。
“他就是圣佛救回来的人,如今身体已经大好,也想去法场看看热闹。”
他就是是圣佛带回来的人?怎么是个男的?
铁棒喇嘛一下有些无措,未免打草惊蛇,只能挪开挡住去路的身体,躬身说一句失敬。
严伏南多疑的回头看了一眼这些个铁棒僧人,总觉得他们行为诡异。
等人走后铁棒僧人还是转身往行宫里一闯,直把圣佛禅房查了个实在,也没找到一个女人的痕迹,更别说抓着个小比丘威逼利诱也没半分有用的信息。
奇了怪了,几个人没抓到圣佛把柄,反而闹了动静出来,怕是要坏事了。
几人行迹匆匆就往布施节法场上赶去。
布施节安置在城外离小青山不远的草坡上,地势北高南低,高处架着几座大大的帐篷,坐着从四面而来布施的活佛。
三顶最大的大帐之中,几个铁棒僧人已经到了东西堪布身后,附身在堪布耳后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
只剩东西堪布沉默不语的思索着什么。
“怎么传言也不打听打听是男是女,这怎么弄?”西堪布的直性子根本藏不住事。
东堪布却沉稳的多:“那就计划不变,回寺的路上,动手吧。”
“行,做不到底,这事儿就没完没了了!”
帐外的阿丹悄摸的回到旁边的大帐中,把听到的话原封不动的又说进大教司耳朵里。
阿努图成默默应声,看向阿丹道:“先让他们试试,咱们的人随机而动。”
阿丹埋头应下,退出了大帐。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了,前来参与布施的人群已经坐满了草坪。
寒风吹的哗啦啦的,冬来了。
人们打扮精美,女人穿着彩衣,梳着高高翘起的鸟翅辫,带着珊瑚珠。
男人穿着厚实的氆氇袍子,怀里揣着热和的油茶,啃着油饼,团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仪式还未正式开始,严伏南被曲杰拉到了个个带着金黄鸡冠帽僧人团坐的地方,和俗家弟子混坐在一块儿,其实是老远看到了多桑。
当然按照曲杰的解释说,这位位置其实离得圣佛更近,看的更清楚。
放眼望去,一团红一团彩色,几顶法幢昭示的雪白大帐篷,里头坐着活佛大师,为此次布施节指挥主持。
这种仪式严伏南从小到大看了八百遍,早已经不大新鲜。
跳了舞,祈了福,而后就是为城中百姓布施送食。
布施节反过来,那也是城中百姓们为神佛献礼的节日。
女人脱下珊瑚珠,珍珠耳铛,抹下金钏,放在巨大的玛尼石下,祈求来年日日好。
男人把匕首和藤箸上的宝石扣下来,金腰带也不要,扔到玛尼石下,望来年事事顺心。
穷困的喝了布施的粥糕,扔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灵芝,挖来的虫草,或者夜里地上拾得的一块碎银。
严伏南心里根本就没个神佛鬼怪的人,不知怎么突然一个念头打了天灵盖。
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也站到人群中去排队。
他身无长物,想来浑身上下就只有孜青苏弥给的那个天珠是个值钱货,肯定给不了。
但他突然也有求的了,所以也要逃佛陀欢心才是。
想来想去,在地上捡起一块扁圆的石头,咬破指尖写了个安字。
就拿这石头放进了布施堆里,扎眼的普通。
刚转身,突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动作快点,要下雪了。”
严伏南一下抬头望天,果真云层压得那般低矮,一些絮絮飘散的结晶体落在人头顶,手背,还未来得及看清是雨还是雪,就已经化成一滩来。
心里突然不是滋味,下雪了。
情爱之说他先撇到一边,脑子里转悠着难舍难分四个字来。
按自己的性子,和尚一句不许他走,哪能真的管得住自己,墙也不高,马就在后院。
寺院草坡连个界墙都没有,从草坡方向一直翻过去两座山头穿过一道峡谷,就是金郦国边境,绕过那边的风沙道,他闭着眼熟门熟路都能摸回肃州。
可为什么没走,就为了个兄弟间礼貌相当?
他严伏南就从不是这么守规矩的人!
突然明白过来,自个儿心里那股执拗要和尚允诺离开的别扭劲儿是什么意思了!
缘由被人一语道破,不就是自己也跟和尚有了难舍难分的情绪了吗?像人小媳妇儿一样。
“妈的,”严伏南整个人慌张起来。
现在,下雪了~
他一刻也待不住,转头就往孜青苏弥所在的帐篷方向跑去。
曲杰还在跟多桑说今日的酥油饼做的不如往年的好,一晃眼就心道不好,不得了啊,这大英雄怎么行为这般狂诡。
倏地起身追了去,还好反应得快,没几步就把大英雄拦住了,连忙摆手说:
“大英雄等等,这是布施法会,寺院堪布,管事,金郦和雪域的使者,全聚在一起,你可去不得啊。”
严伏南哄着小比丘:“那你就给圣佛说,我想吃糖了,他一准出来。”
天晓得谁给了这大英雄这么大勇气,一颗糖能哄着圣佛放下一桌大人物出来见他吗?
曲杰心里默念六字真言,对大英雄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毫无办法。
“快看,圣佛怎么一个人出帐子来了。”
人群中一声声惊呼,让严伏南和曲杰也同时看去。
“法会都快结束了,怎么圣佛还公然出来,是不是还有什么召法大会?”
“快看,圣佛脱了半臂袈裟,他真要做法!”
“他手里拿的什么法器,是金刚橛吗?”
那是一根通体鎏金镶满宝石的金刚橛,是阿若寺传了三代的宝物!
传说有通天之力,若是修行深厚的人甚至可拿它改天换地!
严伏南应该见过但没留过心不认为一个器物会有什么法力,曲杰可是瞪大了眼睛看着。
“圣佛,这是要做什么?”曲杰拉着严伏南坐回原地,拉着多桑问。
“谁知道呢,”多桑也看不大明白,“谁能猜不到他的意图呢,难不成又是为了谁祈福求天吧,就像大半年前突然在寺院里作法一样,行事怪异。”
“不许你这么说圣佛!”曲杰噘着嘴去打多桑的胸膛。
严伏南脑子里却猛的嗡了一下,和尚这半年来行事诡异?
他看向天空中慢慢飘落的雪花,某根神经像被打通了似的,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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