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食,雨丝风片,沾衣不湿,却透骨生寒
那座坟依旧孤零零地立在荒草丛生的山坳里,没有名姓,没有来历,如同他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从何处来,记忆是摔得粉碎的瓷片,连一点可供拼凑的轮廓也无
唯有每年站在这冰凉的墓碑前,心底才会泛起一点活气——尽管那是种浸透骨髓的苦涩,却也证明着他并非全然麻木
指尖抚过粗糙的碑石,触感冰冷,和往年没有任何不同,墓里埋着什么?是谁?为何独独对此处有感应?统统没有答案,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让他年年此时,拖着这具不知疲惫,不会消亡的皮囊,前来祭奠
祭奠谁?或许,是祭奠那个连我自己都遗忘的“曾经”
回到城外山脚下的药庐时,天色已彻底暗下,屋内内空寂,积着薄灰,和他离开时一样,没有任何生灵靠近的气息,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临时的,可供蜷缩的壳
刚踏入屋内,熟悉的,毫无预兆的剧痛便猛地攫住了头颅
碎片,混乱的,尖锐的,带着血色和哭笑声的碎片,蛮横地冲撞着意识,他闷哼一声,支撑不住地蜷缩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视线开始模糊,涣散,唯有痛楚清晰无比,碾磨着每一根神经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一抹青色毫无征兆地撞入视野
很淡,很朦胧,像隔着积满灰尘的旧玻璃看到的雨后天空
那抹青色渐渐凝聚,化为一道修长的人影,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地望过来,那眼神……说不清缘由,心口那点苦涩骤然加剧,翻涌成一片酸楚的潮
他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抹青色,朝着那双眼睛靠近
一步,又一步
渴望触碰,渴望抓住这混沌痛苦中唯一的一点牵引
“咚——”
额角撞上坚硬冰冷的实物,激得他猛地一颤
幻象消失了
眼前只有药庐粗糙不平的泥土地面,以及鼻尖前那块冰凉的石基座——他方才竟是蜷在了屋角这块废弃的垫脚石旁,哪里有什么青色,什么人影
又是一年,他撑着身子坐起,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无声地喘了口气,短发被冷汗浸湿,黏在额角,有些狼狈
身上还是那件旧帽衫和磨得泛白的牛仔裤。一人,一剑(那剑用厚厚的布包裹着,像个不合时宜的古老乐器盒),再次回到这个称之为“家”的地方,这次却有些不同
家里有人了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骚包荧光色运动鞋,精神却过分亢奋的老头,和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穿着某牌的T恤,沉默得如同网络延迟般的少年
“你们是谁?”他问,声音因长久的孤寂和刚才的剧痛而带着沙哑
老头子眼睛一亮,扑上来就喊:“师祖!您老人家回来了!”
师祖?谢岑识蹙眉避开,这称呼隔着几个世纪般荒谬
老头子自称渡使,却说不知要如何渡,他心下嗤笑,将这两人归为不知所谓的骗子,那少年,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手指飞快地在一个不知名东西上滑动,光影和音效短暂地撕裂了室内的寂静,谢岑识瞥过一眼,那上面晃动的人影让他下意识觉得这东西会摄取人的注意力和魂魄,暗自警惕,却也不愿多管
这两人着实烦人,老头子聒噪不休“师祖师祖”叫得他心烦意乱,那小子又安静得过分,只死死守着他那“法器”,一旦他靠近,便像受惊的兔子般将东西藏到身后,头垂得更低
他索性离了家,在外游荡了一段时日,再回来时,室内又多了一人
估摸着二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浅灰色长款薄风衣,里面是简单的白色衬衣和西裤,半短的头发利落,脸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链是细细的铂金材质,沿着肩颈的线条蜿蜒至身后,这人看起来,总算正常些,如果忽略他周身那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沉静气韵
老头子转移了目标,围着新来的年轻人,一口一个“师祖”叫得欢,年轻人脾气倒是极好,只是含笑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声,目光却时不时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的沉静
后来,为了一桩老头子“委托”之事,他们一同出门,阵法设在某栋废弃的写字楼里,能量场干扰得灯光明明灭灭,耗费了些时辰,空隙间,他余光瞥见,那个沉默小子竟也跟来了,不远不近地缀在老头子身后,像个甩不掉的影子
阵解了,老头子所谓的“渡人”似乎也完成了
回程路上,依旧沉闷。他看着身边气质温润的年轻人,终究没忍住“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侧过头,镜片后的目光清润“我姓别,叫亦难”
别亦难,他在心里默念一遍,这名字……倒是应景
“你呢?”别亦难轻声反问
他顿了顿,摇头“不知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别亦难眼中那一直维持着的平静碎裂了,一种极深,极沉的痛楚翻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那目光太过炽烈,太过复杂,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狼狈和窒息
我们……不是才见面吗?何以如此?
他受不了这眼神,几乎是仓促地加快脚步,将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之后,又为一桩“解愿”事出行,愿主之名,谢岑识
跟着老头子那盏用现代材料仿制却依旧幽幽的引路灯,他们踏入阵眼——一座按照旧式庭院布局构建的,虚实交织的空间
一霎间,光芒流转间,他看见了—
看见了一个少年,身着半新不旧的蓝色长衫,眉眼清亮,正郑重地行跪拜大礼,周围是模糊的人影,喧嚣的人声,视线聚焦,落在少年手中捧着的拜师帖上,那帖上的字迹,熟悉得令他心惊,而更让他呼吸骤停的是,站在少年身侧,与他一同执笔,在那帖上落下墨迹的,正是别亦难,那时的别亦难,穿着一袭青色长衫,眼神明亮,带着温和的笑意,注视着身旁跪在地上的少年
那是……他自己
真是今日方知我是我
谢岑识
原来,别亦难那奇特的目光,那欲言又止的沉痛,并非无缘无故
原来,在他将他远远抛在身后时,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好久不见”,藏着百年的光阴
回程一路,别亦难沉默无言,而他,将所有碎片串联起来,一切都通了
老头子喊他师祖,喊别亦难师祖,因为他们本是同年同月同时入门
那本……拜师帖
“谢岑识”
思绪被打破,别亦难在他面前站定,目光穿透镜片,直直落在他眼底,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谢岑识,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只是他们重逢的,是何等光景?他是游魂,而对方,似乎也努力将自己嵌入了这个时代,唯有内里,依旧是从旧时光里走来的故人
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那座无名的坟前
心头那股驱使了百年之久的力量,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强烈,他跪下来,徒手开始挖掘,泥土沾湿了旧帽衫和牛仔裤,指尖磨得生疼,他却浑然不觉
没有棺木,只有一个深埋的、腐朽的木匣子
打开盒子,里面没有尸骨
只有一本用特殊油布包裹,早已泛黄,边角残破的拜师帖,孤零零地躺在盒底
他颤抖着手拿起,翻开。那熟悉的字迹,是他与别亦难共执笔写下的誓言
目光下落,木匣子的底部,有人用尖锐之物,刻着四个字,深深刻入匣子内部,带着一种决绝的悲意—
师弟在尘,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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