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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去哪里?我去找李岘祺了!”
施嘉莉以一个近乎崩溃的姿态喊出来,眼泪随之滚滚而落,其中多是假意,却也掺着几分真情。她感觉到她与父亲的关系有如一根被来回撕扯又反复收紧的橡皮筋,现在终于抵达绷断边缘,只等施承良挑破真相的那一刻,发出彻底的“嘣”的一声裂响。
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了,现在父女二人面对面地望着彼此,眼里像是纯粹的恨。
施承良不似她那般狂躁,只有一双眼睛里藏着点审视与压迫,平静问道:“你去找他做什么?”
“不去找他我还能找谁?”施嘉莉眼里含泪,却狷怒地盯向父亲,像只乱腾腾的狮子。这到底是试探,还是一次坦白的机会?巨大的心理折磨压得她头皮发麻,最终还是悍然道:“母亲生病了,你作为丈夫竟没有一丝察觉,我心里真的怨你!怨你对母亲这样疏忽,这样不在意!明明是家事,我却只能找外人来帮忙……”
她嘴角一撇,像是说不下去了,一下坐回椅子上,伏在餐桌上泣不成声。
餐厅里一时之间没有旁的声音,显得这哭声有些震耳、突兀。
凌瑜吃惊地望向长桌对面哭泣的女儿,看她细瘦的肩头一抖一抖,目光像是凝住了一般,渐渐呆滞起来。忽然,她身子抽动了一下,猛地抬眼看向施承良,厉声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她,她是你的女儿!”
施承良眼皮耷下,又无力地掀起,略显苍老的颧骨微微向下一滑。他还是不对妻子做出任何回应,半晌,枯燥的嘴唇动了动道:“我累了。”说完,他手撑着餐桌,用力起了身,慢慢地从餐厅里走出去了。
施嘉莉僵硬的身体稍稍松下,却又瞬间如坠冰窖。
她脑中构想的天崩地裂没有发生,施承良就这样离开了,餐厅里的空气如同一根被拉满又突然被放开的弓弦,风平浪息,连一丝流动的涟漪都没有。
所以,施承良并没有找到证据,对她的所有怀疑,都只是源自于他内心的揣测么?
他是个多么精明的商人,当然知道自己说出口的每一个字的分量。可他还是选择怀疑她了,并毫不遮掩地诘问,一点儿都不在乎他的妻女会产生多大的冤屈,也丝毫不在意她们会不会因此与他产生隔阂。
坏事的确是她做的。可发现父亲无端猜忌的这一刻,施嘉莉还是喉头发胀,似是想要呕出一颗被油水浸泡过的心。
她从臂弯里直起身来,不哭了,却被人抽了骨头似的,两肩一塌,背脊一软。
那根横亘在她与父亲之间的橡皮筋没有崩断,却也拉扯到极致,变了形失了弹性,再也收不回去了。
几缕发丝儿胡乱黏在脸侧,她也没想着拨开,就那么无神地坐着。只是忽然间,眼前伸出来一双手来,手上拈着一方帕子,轻轻在她脸颊上擦拭。
施嘉莉呆愣地抬起头,看见凌瑜痴痴地、重复地在她脸上动作着,口中喃喃道:“卯卯不哭,改天妈妈再给你买两只小兔子,不哭了,啊……”
施嘉莉一惊,反手握住凌瑜:“妈妈你在说什么?”
凌瑜像是失了魂儿,目光空洞洞地站了一会儿,而后蓦地提起一口气,一下反应过来了,语调也变得正常,摇摇头道:“我没事,我没事……你是我们的女儿,他不能这样对你,我也不能这样对你。”
施嘉莉听不懂这话中的意思,仔细去观察母亲的神情,像是有一些深深的难过。这种难过是健康的人也会表露出来的那种情绪,她略微放了心,不过还是抬手整理好自己的面貌,起身到餐厅外面打了个电话,叫来私人医生,叫他给母亲看一看。
等医生过来的时间里,施嘉莉没在家中发现施承良的身影,问过佣人后,才知道他从餐厅出来后就径直离开了半山别墅。
今晚他怕是不会回来了。也好,免得母亲还要在卧房里单独面对他。
私人医生过来后,给凌瑜做了简单的精神功能检查,说是并无大碍,不过还是要注意避免情绪上的刺激。送走医生,施嘉莉亲眼看着母亲服下从上海带回来的药物,然后才叫蔻蔻过来,让她带着母亲上楼休息去了。
家里的环境果然还是不利于养病,她想。若是把母亲送回上海呢?可惜暑假就要结束了,她要上学,不能陪同。转去上海的大学也不可行,毕竟家里生意的根基在邬城,她不能离得太远。
只能多叫些贴心的佣人陪着。哎,也不知道母亲愿不愿意呢。
这么想着,施嘉莉忽然向楼上叫了一声:“妈妈……”
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叫住母亲的用意。见母亲回了头,站在楼梯上望着她,才想起自己是想要问一问母亲今晚愿不愿意到她房里来,与她一起睡。或许母女两人能谈谈心,若能说服母亲去上海就更好了。
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倘若母亲问起施嘉隽的事呢?
还是不要再无中生事了。刚巧施承良今晚也不在家,就让母亲好好休息罢。
以后有的是机会。
“祝您好梦。”她扬起一个微笑道。
凌瑜也轻轻地笑了,点了点头,随蔻蔻一同上去了。
第二日,施承良没有回到别墅里来。施嘉莉等不到他,也不想再费尽心思去等,直接跟国立邬城大学那边通了个电话,说好复学的事,并约定在九月三号那天到学校办理各项手续。
她准备去读管理系了。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看到她的野心。不过没有关系,她不打算遮掩了。她先前一直想在施承良面前扮演一个纯良的女儿,但纯良的女儿也是会被猜疑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再继续做戏?
施承良一连几日都没有回家,也不知道校方有没有将她转系的事报告给他。到了开学的日子,施嘉莉简单做了梳洗,而后打电话给李岘祺,叫他过来接她。挂掉电话后,她走到窗前拨起软纱帘子,看到清晨的天空泛着惨白的灰,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她莫名觉得不安,担心转系不顺利。
她放下帘子,劝告自己不要想这种“怪力乱神” 的事,转身换上一件法式衬衫与黑色伞裙,担心下雨会冷,又添一件风衣。临行前她去母亲房里告了别,并暗自打算今晚就邀母亲到她房里来睡。这大约是她住在家中的最后一晚,开学后,又要搬去公寓了。
凌瑜知道她决定转系了,望着她问:“你真的想管理家业么?那也许不是轻松有趣的事。”
施嘉莉“嗯”了一声:“但总归是一条不会被背叛的道路。”
凌瑜低下眼睫想了想,又温柔地冲她笑:“那好,去吧。”
“再见,妈妈。”
李岘祺的车停在别墅外的柏油山路边上。施嘉莉上了车,也没有说什么,只与他寒暄了几句,不知怎么,总忍不住去看窗外。好在到了学校,转系的各项手续都办理得顺利,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管理系的教务处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安排她直接去读二年级,至于落下的课程,可以自学,也可以抽空去一年级的课室里听讲,只要通过终期考试即可;二是重头来过,像新生一样去读一年级。
施嘉莉可不愿再读一年级,不然岂不是要变成她那些同学的后辈了?她选了第一种方案,想来一年级的课程也不会太难,她当然可以自学,再不济请个家庭教师也行。
两人从教务处出来,要回去时,刚巧碰上许久未见的大痦子老师彭伯昌。彭伯昌看一眼她手中的资料袋,抖着嘴边的黑痦子道:“还是回去当大小姐了?”此时施嘉莉的心情也明媚了许多,装模作样地扬起脸道:“是呀!没有继续跟您学航空工程,真是遗憾哪!”彭伯昌哼笑一声,走进教学楼中去了。
再等李岘祺去教育系办理好报道事宜,已临近中午时分。施嘉莉对他道:“我请你吃饭罢,就当是答谢。”李岘祺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选了一间西餐厅,驱车前往。这间餐厅才营业两个月,就以难吃闻名,不过施嘉莉没有阻止,她知道李岘祺是故意选的这里。难吃意味着生意冷清,没有太多人,说起话来不必过分遮掩。
到了餐厅,金发碧眼的仆欧将两人引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施嘉莉环视了一圈,发现此间唯有他们一桌客人,另外有一位小提琴手正演奏着舒缓的音乐。要驾车的缘故,两人没有叫酒,只随意点了些西菜和两杯姜汁汽水。仆欧上完菜离开后,施嘉莉看上去百无聊赖一般,将面前的餐巾折起又松开,良久才道:“我父亲怀疑我了。”
“然后呢?”李岘祺不以为意。
施嘉莉手上停住,掀眼看他:“你一点儿都不怕?”
他割着牛排,微微弯唇:“若我连这点儿信心都没有,当初就不会答应帮你。”说着他忽然抬起眼,眸底闪亮:“我有个弟弟……不是方峪祺,是那个家里的弟弟,腿脚被我弄跛了,全家人都怀疑是我干的。但那又怎么样?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
他说这话时,脸蛋漂亮极了,却又显露出几分天真的残忍。
不过施嘉莉听他这样说,放心了一些。她希望施承良能意识到自己“冤枉”了她,并在心底积累起一些对她的歉疚,而后做出实际的补偿。这不是在恳求父爱,而是她明白,她太年轻了,简直像一张白纸,需要父亲的支持与引领。
她也动手切下一块牛排,故意对李岘祺的行为评价道:“心狠手辣。”
“彼此彼此。”他回敬道。
施嘉莉道:“现在我倒是有些感谢自己心狠手辣了。若是我没做这件事,我父亲来质问我,我怕是会恼死。”
李岘祺笑而不言。
这牛排煎得果然难吃,嚼起来像橡皮,还有一股血腥气。施嘉莉将口中的牛肉吐在餐巾里,刀叉也放下了,只喝些姜汁汽水。李岘祺好像并不挑剔,吃这样难吃的东西也没有皱一下眉头。
果然是没有什么**的人。
施嘉莉静静看着他,问道:“你怕不怕报应?”
“报应么?”李岘祺漫不经心道,“可看这世道,也不像是存在着什么主持公平正义的神。所以谁能给我报应?”
说完,他用叉子举起一块牛肉,冷哼道:“若是真有报应,煎这块牛排的厨子怕是没有善果。”
施嘉莉扑哧一下笑了。
她拿起那杯姜汁汽水送到唇边,眼睛却直直看向对面的人。果真是伟大的共犯关系,她想,叫她一下子觉得她与他贴得很近。只有在这个无人的角落里,彼此身上的污点不会被审判,他们言笑晏晏,说起共同犯下的罪恶,像是隐晦的家常。
餐后结掉账单,施嘉莉站在西餐厅门口,对李岘祺道:“你教我开车罢。”
“为什么?”他侧过眼眸。
“不知道,大概与施嘉隽有关罢,突然就有了这个想法。”
李岘祺便开车把她载到郊外去。那是一个山前的极平缓的草坡,泥土路凹凸不平,但胜在还算开阔,稀疏点缀着小片黄色的不知名小花儿。李岘祺单刀直入,交换座位后,直接叫她踩油门。施嘉莉手握上方向盘,不免有些紧张,问他道:“会不会撞死?”他朗声笑起来,反问道:“我们俩死在一块的话,算殉情么?”
施嘉莉瞪他一眼,脚下一踩将车开了出去。
没有想到这个庞大的机器不难掌控,施嘉莉很快适应了手脚上的配合,若是碰到转弯,李岘祺就探身帮她扶一下方向盘,不过碰到些剧烈的颠簸时,还是会吓一跳。来回开了几圈,施嘉莉心中得意渐长,将车子停下后,扭头看向李岘祺道:“就这些?学完了?”李岘祺悠悠道:“今天就教这些,至于剩下的,下次再说罢。”
“亏你还是学教育的,授课还藏着掖着。”
李岘祺嘴角弯起:“我要是都教给你了,下次你出门,就不叫我来接了。”
这算什么?**么?
施嘉莉连瞪他也不愿了,只当作没听见,不作理会。
车子里陷入安静。
这时,雨点忽然打下来了,噼里啪啦地砸在车前玻璃上。施嘉莉这才再次抬首去看天,灰色的云像是低坠在颅顶,深深浅浅,如晕开的水墨。雨花儿在眼前一小朵一小朵地迸溅,玻璃上很快结起水雾,外面的颜色模糊不清,游离变幻。
车内开始蒸起热气。
李岘祺轻轻叹息一声:“又下雨了。”
施嘉莉耳上微热,捕捉到那个“又”字。自上海的雨夜后,这是他们一起经历的第二个雨天。
她心跳快了些,咬起唇,忽然道:“李岘祺,你就像一条狗一样。”
李岘祺半耷着眼,闻言挑起眉,额上微皱,神情显得野性,但十分勾人。
施嘉莉快声道:“你总是明目张胆地勾引我,但其实你并不喜欢我,对不对?我是说,换一个人也一样,对不对?如果你的母亲不是在我家帮佣,而是在别的小姐家里,那么你就会和那位小姐在一起,对她言听计从。所以我说你像一条狗一样,谁把你带回家,你就爱谁——其实你谁也不爱。”
一口气说完,她气息有些起伏。
李岘祺许久没有说话,任凭雨声哗然将两人淹没,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启唇瓣,带点笑音:“不一定的,我也不是谁都爱,真的。”
顿了顿,又微声道:“现在可以过来亲我了么?”
雨水打在车顶,轰隆隆地震响,像是要穿透灵魂。施嘉莉觉得身体也被浇透了,探过去吻住正在等待的他,唇与唇相撞,像两块青涩的大陆接壤。李岘祺抬手扶上她的颈,细密地嘬吻她,比上一回更轻柔。她却带了点狠意去咬他,在他唇角的位置,直到那里迸出一粒细小的血珠。他“嘶”一声停下来,用指腹在唇上抹了,瞧她一眼道:“你才是狗。”说完,他又凑过来亲她,手掌着她的后脑,报复似的用力,将她舌尖都吮痛。
车外雨水蔓延,草坡像糖一样融化了,露出黄棕色的泥浆。山也湿透了,剥落灰青树色,变成凛然的一片黑,扥在漭漭天地之间,仿佛要直挺挺地在水中溺亡。
施承良撑起一柄黑伞,走进半山腰的白房子里。
进了门廊,管家迎了上来,将伞接过收起:“老爷回来了。”施承良没作声,披着一身水意直接上了楼,进到卧房中,看到凌瑜正与蔻蔻在灯下剪画报上的花样。见到他,两人双双震惊,凌瑜盯着他走到书桌前,疑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施承良不语,于书桌前坐下,铺开一张生宣。蔻蔻立刻上前去磨墨,这时,另一个女佣进来,送上两盏泡好的茶。磨完墨,蔻蔻便与那个女佣一块出去了,掩上卧房的门。
房间里一时静悄悄的。凌瑜坐在沙发上,瞧着施承良沉着脸在纸上奋笔游走,察觉出一些冷郁的气息来。
她起身走到书桌前,左手搭着右臂,垂眼一看,发现纸上写的是《心经》。
“发生什么事了么?”她轻声问。
意料之中的,施承良没有给她答案,甚至连头都不曾抬起一下。
凌瑜也阖上唇,缄默地站了一会儿。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一身黑袍,鬓角微微发灰,头发也不如从前稠密了,只是脸上还瞧得出年轻时英俊的模样。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不是今天这样的坏天气,而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极好,他就站在那里,礼貌而克制地对她笑了笑。
那天的日光灿烂得晃眼睛。
可是那样清浅的笑意,在往后十几年的光阴里,再也没有对她展露过了。
凌瑜突然打了个冷颤,走到书桌后的窗边,给鸟笼里添了些食水。这些天施承良不在,都是她在喂这只芙蓉鸟,金灿灿的小鸟儿过来啄食,特意用喙蹭了蹭她的手指。
她指尖有细微的颤抖:“施承良,你为何要骗我?”
男人手中的笔终于顿下,墨汁滴到生宣上,迅速晕成一个圆疙瘩。
他提起眼,额上纹路挤成一团。
“那一天你对我笑,是在骗我,对不对?你其实根本不想对我笑。你看到我,觉得我丑陋,在心里憎恶我,憎恶极了,但是你想要凌家的财产,所以你假装对我笑,对不对?”
施承良还是没出声。
凌瑜有些恼了,将手中的鸟粮盒子放下,再次走到书桌前,直直看着他道:“你分明连一句话都不想与我说,却与我结了婚,还生下一个女儿!你骗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骗我们的女儿?你不是最疼爱她么,怎么不愿培养她,反而要猜疑她!”
说着,她冷笑一声:“我知道了,因为她身体里流着凌家的血……其实你恨死凌家了,对不对?你觉得做上门女婿,还是给一个丑陋的女人做上门女婿十分耻辱,对不对?所以你要将家业交给施嘉隽,即便他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但他却是完完全全的施家人!你把家业交给他,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是凌家的东西了,到时候你的耻辱就被洗去了,对不对!”
施承良沉下眉眼,面色发黑,盯她良久,薄愠道:“所以,你这是承认隽儿的车祸与你有关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与她说过话了,到底是多久呢?凌瑜有些记不清了,大约是几天,也有可能是几年,以至于蓦然见到他张口与她说话,心中竟一紧。听懂他言语中的意思,她更是猛地后退一步,惊恼道:“与我有什么干系!”
“你觉得,没了隽儿,嘉莉就是继承家业的唯一人选,对么?”
“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凌瑜下意识地吼道,喘了两口气,才又摇头,“我们没有做那样的事!不是卯卯做的,也不是我做的!”
她攥紧了手臂,不让自己发抖,续道:“施嘉隽出事时我们都在上海,怎么伸手到邬城来害他?何况你与我们母女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连我们是怎样的秉性都不知道么!我当时正在生病,而卯卯是你看着长大的,她再善良不过,对待下人都是极好的,怎么会生出恶念来害她的堂兄?”
施承良嘴边露出淡讽的笑:“你的确病得不轻。你曾经的手段我还记得,怎么,你竟忘了么?”
凌瑜身躯一震:“手段?什么手段?”
施承良“啪”地将手中笔丢在砚台里,溅起数点墨花:“你叫下人当着卯卯的面,活剥了她的两只兔子,她当时才五岁!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狠心的母亲!”
凌瑜头脑内轰然一声,仿若被雷电劈中。
兔子,兔子……
她记得,她当然还记得。浓绿的草地,雪绒绒的兔子,鲜红的热血!那血汩汩地往外冒,滴滴答答浸在绿草地里,就像现在……像窗外的雨痕爬在玻璃上一样,湿润,腥气。
她向后踉跄一步,没有站稳,一下摔倒在地上。身体剧烈的晃动让她想起她的女儿,她才五岁,对着血淋淋的兔子号啕大哭,一口气没喘上来,也是这样昏倒在地。
没错,一点儿都没错,她是天底下最狠心的母亲!
她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幼嫩的女儿!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本应该放在手心里呵护着,然而她却成为最可怖的刽子手,杀掉了女儿最喜爱的两团小生命。那是她的女儿啊,她为了教会她如何讨好眼前这个欺骗她的男人,硬生生斩断了母女间的情意!
都是她应得的,这十几年的生疏,十几年的孤寂!
她这样丑陋的女人,不配得到旁人的爱。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她的丈夫,统统都不爱她!唯一爱过她的人,竟是被她伤害过的女儿!她发现她心里积郁,为了她放弃出国,带她去上海治病……在上海的日子真好啊,她被完完整整地看见了,她真正地成为了一个人,一个母亲。
竟是她的女儿爱过她!
“啊——”凌瑜伏在地板上,痛不欲生,大哭起来。
施承良坐在书桌后,冷冰冰地看着。
一个疯女人,而已。
他将那张没写完的《心经》撕掉,起身站到窗前,剪开一根雪茄衔在嘴里,点燃。
凌瑜蜷缩着身子,头发被压得凌乱,胸前一起一伏,像是被痛苦剧烈折磨着。她眼里隔着一层水雾,看向站在窗前的男人:一个黑色的影子,被烟雾与水气裹着,笼子里的芙蓉鸟叽叽喳喳地冲他叫唤,他始终不为所动。
她不许他伤害她的女儿,不许忽视,不许怀疑……
她牙齿哆嗦着,用尽力气从坚硬的地板上站起身来,蹒跚几步走到梳妆台前,抖着手拉开最底下一层抽屉,掀开一层绒布,掏出一把冰凉的黑色手枪。
属于她女儿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夺走!卯卯说了,她想要,她想要那座钢铁厂……没有人能抢走她女儿想要的东西!施嘉隽不能,施承良不能,也不会再出现一个骗人的女婿……谁都不能抢走卯卯想要的东西!
这是她留给女儿的,唯一的补偿。
凌瑜抬起持枪的手臂,抖颤着对准窗前那个身影。
“砰——”一声巨响,子弹射出,在鸟笼挂钩上擦出刺目绚烂的火花,撞碎窗户玻璃飞了出去。施承良一惊,蓦然回头,而那只鸟笼一下摔在了桌上,栅门摔开了,芙蓉鸟扑棱棱穿过破碎的玻璃,飞入风雨之中。
施承良双目圆睁,一下扑过来,想要将手枪夺去。凌瑜整个人因为后坐力一下撞到背后的梳妆台上,施承良扑过来时,她刚巧用枪口抵住了他的胸膛。
她看到他骇然欲眦的眼睛。
“砰——”,第二声枪响。
男人眼睛没有闭上,直直地栽倒在地。
凌瑜眼前一片茫然,似乎已经忘记发生了什么。外面的走廊上好像响起了脚步声,大约是下面的佣人听见了动静,赶过来了罢。她身子一滑,将梳妆台上那面金背鸾凤纹铜镜蹭掉在了地上。她愣了愣,伸手将它拾起,举在面前,镜子里映出她那张结着粉色肉痂的脸,镜子顶部镶的雕金凤鸟映在乌发上,振翅欲飞的模样。
从始至终都是一团死物,哪有飞离的机会呢?她这一生,是要困在这面镜子里了。
“砰——”
施嘉莉突然打了个寒噤。
李岘祺开着车,觑过来一眼:“雨虽然不大,到底要冷些,你快把车窗摇上罢。”
“我不冷。”
施嘉莉顽固地趴在窗沿,平复自己惊惧的心跳。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今天一切顺利,明天也将是她人生中,最确定的一个明天。
车子驶上盘山公路。
远远地,她看见了自家的那座白房子。奇怪的是,天色已晚,那里却没有如往日一般灯火通明,只有几扇窗户里透出一些光亮,在雨水的散射下,飘晃闪烁。那巍巍的白房子坐落在山间,只留下个黑黢黢的剪影,四周环绕着幽幽的树木,看起来,像一座孤寂的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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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Chap.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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