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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大附中开学那日，施嘉莉到母亲屋里，问她要不要送自己去学校。这邀请是嘉莉对过往的一次弥补，当初她在上海的育爱女中住读，母亲怕她在学校里过得不好，打电话过来，说想来学校看一看她，她千般百般地拒绝了，怕被同学瞧见母亲的模样——她不能在同学面前丢这个脸。
如今她主动邀请母亲，心思也是极复杂的。说起来她并未变得比过去更坦荡，只是比以往更会伪装。母亲坐在梳妆台前，在脸上扑了一层又一层粉，直到脸上像刮了腻子的墙，眉眼口鼻都模糊了，戴了假面一样。母亲摇了摇头，说：“今日我就不过去了，还是让芳姨跟着。换上校服就过去罢，开学第一日，别耽搁了。”闻言，嘉莉松一口气，说了声“是”，慢慢地退出去了。
到了学校，因嘉莉是新来的，老师叫她到台上做了介绍。同学们见她长得漂亮，又是从上海过来的，下课后便围过来，问她许多话，问的最多的，便是为何要从上海转到邬城来。嘉莉道：“我父亲过来做生意，我就跟着过来了。”
“怎么来邬城做生意？上海的生意不好做么？”
嘉莉道：“邬城有铁矿石、有煤炭，人口也多，成本要比上海低得多；又是革命新城，有政府帮持，发展得快，需求也大；最重要的是，我父亲说了，就这两年，西方国家可能会遭遇经济危机，到时候就会向国内倾销商品，上海作为中外贸易中心，自然是首当其冲。”
能考取邬大附中的学生，家中大多非富即贵，这个年纪的孩子又喜欢装大人，听嘉莉这样讲，便煞有介事地与她讨论起来。一直说到上课时间，还意犹未尽，当下便约嘉莉周末去家里玩。散了之后，嘉莉也满足地从书包中取出课本，预备上课，不想，坐在她身旁的女同学淡淡“哼”了一声：“小小生意人，满口生意经。”
这女同学是很冷淡的长相，眼角和嘴角都尖尖的，又留着短发。嘉莉见她课桌上摆着一本司汤达的英文原著，也“嗤”一声道：“原来是小小文学家啊！”
梁子就此结下。后来施嘉莉了解到，这位女同学名叫陈端玉，祖父中过进士，是清朝遗臣，如今家中虽落魄了，却还端着书香世家的清高。嘉莉与陈端玉坐得近，互看不惯做派，经常出言讽一讽对方。
那年十月，西方国家果然爆发了一场巨大的经济危机，一切如嘉莉所说，许多国内企业受到冲击，倒闭了一片。嘉莉得意洋洋，从此在陈端玉面前都是挺着胸脯走路的。
不过后来，施嘉莉与陈端玉竟神奇地成为了朋友。起因是英文老师要求学生们读莎士比亚的篇目，并用英文写一篇评语。嘉莉向来对英文书不感兴趣，直接忘记读了，要交评语时才想起，只得低声下气地跟陈端玉借一篇。她知道，陈端玉最爱的就是英国文学，指定写了不止一篇。陈端玉蔑她一眼，却还是翻了翻自己的簿子，取下一页评语给她。
嘉莉感激地冲她笑笑，接过那页评语，开始往自己的作业簿上誊抄。毕竟有一定的英文基础，嘉莉抄着抄着就觉得不对劲：为何这评语写得这般温柔缱绻、羞羞答答？嘉莉拿过那评语仔细读了，脸愈读愈红，才发现这哪是什么评语，根本就是一封情书！
陈端玉见她细读，也觉察不对，将那页评语抢了去，自己一瞧，顿时头脑轰然。
若是写给男同学的普通情书也就罢了，可这情书，分明是写给英文老师的！
教她们英文的老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皮肤白皙，高大瘦弱，神情总是郁郁寡欢，说起英文也是一番别致的腔调。据说，他曾在英国留学。
陈端玉的脸红得要滴血，将情书团成一团攥在手心，拘谨地坐了许久，忽地一转身，胳膊搂过嘉莉的颈，小声哀求道：“嘉莉，好嘉莉，求你不要告诉旁人。”
嘉莉咬着下唇，胸腔笑得一颤一颤的。陈端玉又求她半天，她才答应了。
守着一个秘密，两人成为朋友。陈端玉说起她对英文老师的爱慕，将他喻为一首美丽而忧伤的诗歌。“难道你不这么认为么？”她昂着脸问嘉莉。
嘉莉不喜欢英文，也对英文老师毫无感觉，便道：“他年纪太大啦！我才不喜欢老男人呢！”
“他才不是老男人，他才二十九岁！”陈端玉急着反驳。
“比你足足大十五岁！还说不是老男人！”
“就不是，就不是！他对文学作品的解读总是那样独到，你欣赏不了他是因为你眼光俗气！”陈端玉撇起嘴，不理嘉莉了。嘉莉也不想理她，生气道：“你才俗气呢！”
两个人怄了一会儿气。陈端玉又扬声道：“那你也说说你心里爱慕的人呗！我只需听一听，就知道你俗不俗气！”
明明脑中一瞬间便浮现出那个少年的身影，施嘉莉却将脸撇了过去，不咸不淡道：“我心里没有爱慕的人。”
“好罢。”陈端玉合上手里的书，抱在胸前得意地憧憬道，“等我读完中学，我就向他告白。无论他答不答应我，我都会继续读英国文学。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考国立邬城大学的外文系，毕业后，再去英国留学。嘉莉，这是我的梦想。”
施嘉莉回过头来，望向陈端玉那张又淡又薄的脸，听她用言语为自己描绘出清晰的人生轨迹，忽地有些怔住了。她也是十四岁，可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学生之间流行写纪念册，在“喜欢”那一栏，陈端玉写的是“英国文学”，而她写的是“兔子”。
自此，这成为施嘉莉的烦恼。
当然，施嘉莉的烦恼不止这一件。学校里有几个毛头小子喜欢她，常在走廊里拦下她与她说话，还写情书寄到她家里去，又是文言又是白话又是英文，掺杂在一起，拼写、语法上的错误一大堆；她代数学得不好，父亲便叫管家给她找了家教，每个礼拜天都要顶着惺忪睡眼早起上课；她每晚都像一块死掉的猪肉一样，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任由母亲在她身体上涂抹白玉霜，脸蛋麻木地埋在枕头里。
待她再从枕间抬起颈子，已然是一张十七岁的脸庞了。
这几年世道不安稳。日本人打了进来，东北三省沦陷，广州等城市也是暴动不断。邬城还算太平，经济却也受到二九年的危机影响，持续走低。嘉莉此时才意识到，当初她为父亲预测中危机而洋洋自得是多么幼稚的事，浪潮袭来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幸免于难。
芳姨的母亲也逝去了，施嘉莉向她表达了哀思。她告假回了一趟清水镇，回来后，手指抹了抹泪叹道：“就这么没灾没病地走了也好，也不知接下来是什么日子呢……”
再后来，芳姨时不时地就把这些年攒下的钱拿出来数一数。她向嘉莉请教如何把钱存到银行里去，说：“阿峪就要读大学了，这些都是为他攒的学费。”
这个名字听起来已有生疏之感，然而施嘉莉还是清晰地想起了他的模样，唇红齿白，眉眼冷郁。
“他要读哪里的大学？”她忍不住问道。
“这些我不是很明白，他自己有分寸，我也不操心……”芳姨感慨道，“只是我老娘死了，阿峪也要出去读大学了。等过了今年夏天，我们怕是不会再回清水镇了。”
“不会回去了么？”施嘉莉略呆道。
“不会回去了。”
听芳姨这样说，施嘉莉忽然很想再去一趟那里。她没有忘记那座石头屋，那棵李子树，那条大黄狗，还有那个人。若是萍水相逢、好聚好散也就罢了，可她偏偏对他当年的不告而别耿耿于怀，以至于每次一想起，她就忍不住恨他——那样不清不楚的算什么？
待到这年暑假，施嘉莉便与芳姨一起又回了清水镇。
皮鞋再次踩上石头屋前的那条窄狭小路时，是一个难得的响晴薄日的清晨。山水间的雾气散了，天边披上一层明澈绚烂的朝霞。周遭的一切都是老样子，时间仿若在这里停滞。只有隔壁的屋子空了，说是梅香带着孩子搬走了，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芳姨家的鸭子也都卖掉了，不过大黄狗还在，见到嘉莉，围在她腿边打圈儿转，兴奋地“汪汪”吠着。
“它还记得你呢！”芳姨笑着，拎起行李到屋子里去了。
施嘉莉低下身子，伸手抚摸大黄狗顺滑的皮毛，又搓搓它的脑袋。正不亦乐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她抬起脸来，转头沿着小路望过去。
东方既白，远山如黛，那个熟悉而英俊的身影在漫天霞光里穿越了三年的光阴，从遥远的地方向她奔来。这三年来，施嘉莉每次想起他，都伴随着委屈与怨意，她以为自己是真切地讨厌他，可仅需这一眼，陡然间的暗昧化为长风晴空，他的身影再次一点一点地拓入她眼睛。
现在，她不能确定自己还恨不恨他了。
她慢慢地直起身，而他奔到她身前十来米处，也一下刹住了脚步，胸前微微喘息着，缓钝地朝她走过来。
他站到她身前，头发被奔跑时掀起的风吹乱，显现出蓬勃的少年气性，而那双下三白的眼睛紧紧勾着她，简直像狗嗅闻一样，在她脸上一遍遍地碰触、寻找、试探。
大概是确定她就是她了，他盯着她，唇边绽开点点笑意。
施嘉莉极力克制着胸前翻涌的情绪，攥紧了手，一下侧过身去，轻轻冷哼了一声。
方峪祺笑意一凝，呆了呆，顿时有些无措了。
过了一会儿，他声音微哑，略显颤抖地开口道：“抱歉。”
施嘉莉咬了下唇又很快松开：“谁要你的抱歉？反正我恨你，每一天都在恨你。”
他明显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呼吸急了些，手掌握紧又松开。想了又想，他伸出手，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她，嗫喏道：“那你打我罢。”
施嘉莉低眼一瞥，看到他递过来的是一根扁竹条，同时，他把一只白净宽瘦的手摆在了她面前。
“谁要打你啊！”
施嘉莉瞪他一眼，一转身向屋子里走去，却在背过他时，忍不住抿唇笑了一笑。他也跟了上来，不敢靠得太近。
一整天，他们都保持着距离，只有目光时不时地从彼此脸上掠过。若是聊天，也是不痛不痒的话题。
“你投考了哪里的大学？”
“上海。”
施嘉莉瞬间有些惊喜，忽而又沮丧道：“可惜我已经不在上海了。”
说完这话，她觉得失言，将两只手绞在身后，避开了他。他却踟蹰了下，走到她身前，望着她问道：“要不要和我去个地方？”
“哪里？”
他没说，只直接带着她来到一片水塘前，塘边有一条被遗弃了的破旧乌篷船。他站在岸边，望着平静的水面，望了许久，才低着声音道：“这船破了，我想把它修好。”
走近了，施嘉莉才发现乌篷船旁放着许多根扁竹条，有一些已经被编进了船篷里，显得那船篷半新半旧的。方峪祺登上船继续做起这项工作，极其细致地用扁竹条修补起破败的篷顶。
施嘉莉在一旁给他递竹条，他说：“你不要动，当心刺到手。”
“哪有那么娇贵。”她道。
方峪祺听了，微微地笑了下，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后施嘉莉也想起十四岁那年，她撒娇使性，要他背她，那时他们的身体贴得那样近……她脸上泛起一阵羞意，把竹条丢在地上，不给他递了。
这修补工作做了许久，等船篷完整地在眼前呈现出来，天已经黑了。
方峪祺低下身在塘里捞了把水洗手，洗完在船头坐了一会儿，又躺下了，胳膊枕在脑袋下，眼睛望向漆黑苍穹，顿了顿，转头看向她。
“很舒服么？”施嘉莉问。
“嗯。”
施嘉莉也登上船，仔细一瞧，才发现这船虽残破，里面却也干净，像是被人认真清扫过了。她也学着方峪祺的样子，在他身边躺下了，眼睛望向夜空。
夜凉如水，深远静谧的天幕隐藏了所有情绪。
方才的动作使得乌篷船在水面上悠悠摆荡，让人惬意得想要阖上眼睛。两人都知道，他们不该在这样温和的夜晚，并肩躺在这里，身体贴得这样近。可他们还是缄默地躺下了，谁也没有声张。
过了一会儿，施嘉莉笑道：“我忽然想起一句诗，叫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可惜了，晚上天又阴了，云层有些厚，看不到星星呢。”
方峪祺转头看向她，呼吸离得有些近：“你想看星星么？”
施嘉莉也转头看向他，视线碰上他眼眸：“想啊。”
方峪祺道：“那你闭上眼睛。”
施嘉莉轻轻阖上了眼睛。
从船只摇晃的程度来猜测，方峪祺应是起身走下了船，很快又回来了。不知在船上捣鼓了什么，他忽然来到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眼睛，轻声说：“跟我来。”
他带她弯腰进入一个地方，另一只手护着她的头，避免撞到。
她和他再一次躺下了，在船篷里。
方峪祺将手从她眼睛上拿开，说：“可以睁眼了。”
施嘉莉缓缓地睁开眼睛，果然有闪闪星光一点一点地漏进来。她惊喜极了，杏眼蓦地睁大，望着头顶的璀璨星光。那星光从船篷竹篾缝隙里漏下，映在她脸上，盈盈发亮如露似珠。
“你是不是在船篷外面放了灯？”施嘉莉转过脸向方峪祺问道。
“嗯。”
施嘉莉卧在船篷里，仰着脸赞叹道：“绝妙的主意！船摇摇晃晃，光就闪闪烁烁，就像真正的星星一样。”
方峪祺嘴角噙起浅笑。
“好漂亮啊……”施嘉莉的心再一次被填满了，像那次报仇过后，他牵着她的手腕的狂奔一样。她吃吃地笑起来，方峪祺侧眸看向她，眼睛里的光点忽明忽暗。
“那我就不生你的气了。”施嘉莉骄矜地扭头瞥向他。
四目猝然相对，不知怎么，竟长久地没有移开。方峪祺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只有温热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逐渐发酵开来，灼得两人中间的空气滚烫。
这样不清不楚的，到底算什么？
施嘉莉凝起眸子，忽然靠近了些，叫他：“阿峪。”
“嗯？”他轻轻地回应。
“你喜不喜欢我？”她大着胆子问。
方峪祺湿亮瞳仁在眼眶里晃了晃，恣意望向她脸庞。少女面容清丽，褪去了大半的稚气，眼睛倒是不闪不避，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让他想起往日，她总是毫不讲理地追着他要一个答案。半晌，一颗映在她脸上的星子随着船只的晃动闪了闪，移到她唇上，他的目光也被缓缓引了下去，落在她的唇，水润樱红的唇。他微微垂眼盯了一会儿，脑内升起一片朦胧的雾。再次抬眼看向她眼睛时，他似乎靠她近了一些，又似乎没有，呼吸声在静寂的夜里一阵缓一阵急。
终于，他大幅度地滚了滚喉结，声音止不住地轻颤：“不喜欢。”
“哦。”
施嘉莉若无其事地别过脸，看向头顶的船篷，“我也不喜欢你。”
只是安静了一会儿后，她忽然起身，恼得拎起拳头打他的肩，发泄似的，又推又搡。方峪祺长睫低垂，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打着。
小船儿轻悠悠地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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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Chap.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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