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仿效前朝,每旬两次重臣朝见,分殿依事听奏。今日难得王敬修请奏,约在申初,瑟若自是将余事都先处理了,独留今日议事的最后半个时辰给这位老臣。
盛夏难熬,对高龄尤其如此,七旬老臣步履迟缓,衣履整齐却难掩颤巍之态,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瑟若连忙命赐座奉茶,王敬修仍礼数周全欲跪,被她强拦下。
瑟若打量他一眼,早听说不久前他病了一场,近十日未到阁理事。其实王敬修素有藏锋之术,装病装昏不过是权谋一计,然今日看他肤色灰白,神思迟滞,确是数日不见,苍老十年,不由心中一紧,便真诚关切几句。
王敬修恭敬谢过,笑道:“老朽年齿已高,耳目昏花,进退多误,日夜惶恐不能佐国,常觉愧对圣明。”
瑟若笑答:“王公不许言‘退’字。大晟此时正倚赖诸贤扶持,若公真弃政事而去,携杖游山,教我往何处寻人?”
言罢,两人便正襟议事,所谈皆是春闱案后续、北方讷罕与博勒图之抚和等要务。王敬修语速迟缓,几句便要稍歇,瑟若也只得屏息听他断续而谈,常常只余蝉声入耳,更觉漫长。
他时而记错人名,时而数字含混,那些曾无所不晓、言辞锋利的旧日光采,此刻都让位于迟缓与模糊。瑟若心中不免衡量:他是真的老了。如此重任,还能再担几年?
王敬修走后,戚宴之也已平复了心情,复归殿下身侧。瑟若一件件交代了大臣面奏遗留之事,忽又道:“日前户部所奏改制后盐官人选名单,取来我看。”
姚宛应声奉上。瑟若目光一扫,眉心微蹙,指尖轻点额角,头侧一跳一跳,疼得愈发剧烈。
这份名单表面看是梁、王二党各退一步,实则王党仍占据原有半壁江山,不独两淮,连长芦、河东、济南、东昌诸盐区也尽入其手,反倒越发攻势凌厉。
相较之下,梁党倒确实给她面子,有所收敛,按春闱案后她划下的“楚河汉界”行事,退去几处要地以示安分。
而江南王家明目张胆欲夺长芦第一要场安陵,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瑟若沉思片刻,戚宴之察言观色,已明白她心意,试探道:“此行北地,殿下可有指示带与祁特使?”如今祁韫以盐改特使之职出使在外,确已重入青鸾司编制,地位殊重。
不料殿下摇头说:“无话。你也按兵不动。”说罢将名单还给姚宛,语气森冷:“告诉户部,除长芦盐政主官外,其余依奏照用。”
戚宴之心头一紧:殿下之言不动声色,实则雷霆已至。先予后取,正是她一贯手段。春闱案后仍不知收敛,王党已在死路上越走越远了。
这一月,瑟若与林璠姐弟二人事务繁冗,分头而行,说来共进晚膳,竟是月中头一遭。
席间言笑晏晏,说了几桩趣事,瑟若看林璠神采奕奕、形貌健壮、聪慧明朗,一时心安神定,唇边也多了笑意。
林璠却听棠奴说姐姐头风又犯,心中不忍,便主动问:“皇姐寻我何事?不若早些说罢,好歇一歇,万事暂放一边便是。”
瑟若见二人确实都已饭毕,命撤去膳食、左右退去,姐弟至内室详谈。
“这几月奂儿处事沉着,思虑也细了许多,姐姐心中欢喜得很。”瑟若先笑着夸赞一句,随即神情淡了下来,“只是始终我教你的,都是仁义、阳谋、正道,今晚我所要教你的,却是截然相反,是为斩权诛心、阴谋小道。”
林璠闻言,神色一肃,正襟危坐,示意听训。
“我所欲斩者,戚宴之。”瑟若语气平静,落字如石,林璠却失声道:“怎会是戚令?”
瑟若一笑,神情中竟有些怜悯:“因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且太多。”
“人原有七情六欲,无可厚非,为君者应或堵或疏,因势利导,而非寄希望于臣下个个都无私心杂念。人心芜杂正如一园草木,只可修剪,无法断根。”
林璠点头:“这个我懂。戚令是贪权,还是贪财?我观她素来清简勤慎,就算稍有私取,也不为过吧。”
“不该有的心思,是对我。”换作一般女子,自是难以向兄弟启齿,瑟若却是说得郑重冷静,见林璠皱眉仍不解,只好补一句:“奂儿可理解为……近乎男女之情。”
即使林璠天纵英明,这也实在超出了十岁孩子的理解范围,僵硬地在榻上坐了半晌,竟也只能“哦”一声,反倒把小脸憋红。
他当然还不知道祁韫的真相,此事青鸾司内只有戚宴之和姚宛知晓,瑟若早已下严密封口令,当日查过祁韫根底的暗桩也明白规矩。因此,戚宴之的“异状”对一个孩子来说,冲击太大,可林璠从来不是普通孩子,他是天子。
他自幼便习读史书、耳濡政务,知纲常固有其序,世情却往往乖张非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可父子反目、君臣相残,史不绝书。至于男风、对食之事,更在宫闱内外屡有耳闻。
想得深些,不过是情之一端,与忠奸无涉。瑟若早已教他对人之德与才、公与私要分开而论,臣属之私,如无必要,不去过多窥探干预。戚令忠心是真,能干更是真,旁的又有什么要紧。
他这才一点头,也镇定道:“皇姐打算如何处置?”
瑟若欣慰地笑了,吐出的内容却冰冷如霜:“安抚其心,缓削其权。我会开诚布公与她详谈一次,与此同时,需要奂儿帮我牵住她。”
“她虽情有所系,心中更重功业。”她缓道,“青鸾司是其毕生心血,也是除我之外唯一破绽。我还政于你之时,此司必废,她便无所凭依。何况,她尝过权柄之味,自难回归素手照花之境。若放任出朝,必有祸患。”
林璠竟然已经听懂,接话道:“因此,皇姐要把她慢慢推向我身边,即使日后青鸾司建制不再、风流云散,她亦在我们眼下明处,可堪掌握。”
“正是。”瑟若叹了口气,“我实不愿如此。可生在天家,我……我们……我们就不该有情。”
林璠头一次听她说出如此灰心之语,轻轻抚了抚她手背,宽慰道:“皇姐何必自责?既承万民供养,自有万般苦难。只要无愧我林氏江山,不论阳谋阴计,皆合正道。”
姐弟俩相视而笑,林璠竟大胆顽皮道:“何况,皇姐只是不喜欢她罢了。若她真能哄得皇姐欢喜,留她为妃又有何妨?就是她一身武艺,恐怕祁先生要吃些苦头了。”
一句话说得瑟若哭笑不得,欲板起脸训他,却终究舍不得,只得正色道:“我不能绝情,但亦不能负心。情之一事,人皆有之,我自问坦然无愧。既得辉山一人一心,便不可欺哄他人、玷污清白,更不可贪图温柔,占人真意。”
未料林璠也敛了玩笑,语气郑重地答:“皇姐为这江山吃苦太多,我只盼皇姐欢喜。这天下任何一人一物,若能换得你一笑,我愿双手奉上。”
瑟若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佯作嗔怒:“越说越不像话了!再胡说,今夜祖宗庙里我们姐弟两个就得并膝跪上一宿!”
林璠大笑,避过她一记轻拍,殿内气氛登时轻松。闲话几句后,瑟若忽觉那阵搅扰不宁的头痛,竟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散去了。
虽说戚宴之此前为查案曾多次出京,然以青鸾令身份亲赴地方,尚属建制以来首次。别说沧州大震,便是整个京畿也为之哗然,纷纷揣测长公主此举究竟寓意几何。
戚宴之本人却似全然不觉,未走驿传、直抵沧州,神出鬼没。冯與仓促间接到消息,慌忙亲自迎出,却见她微笑摆手,淡淡一句:“不过旁观地方实务,并非代殿下行走,更无密旨。”
话虽如此,听在旁人耳中,反倒更添几分讳莫如深。一时谁也拿不准究竟该巴结还是避让,连设不设宴款待都犹豫再三。最终,除冯與率属设接风宴,乔煜文以皇商兼旧识之名请第二席,余者皆不敢擅动。
直到第三位具名请宴之人出现:祁韫,暗地奉职在外,以盐改特使身份款待上司,名正言顺。
名帖是祁韫亲奉,戚宴之暂居沧州瀛海驿,自是命人请进。
祁韫穿得倒是低调,七成新浅杏色圆领直裰,襟口袖缘只用一圈极细极淡的雪青缎作滚边,腰束素带,连配饰都是老样子只一青玉佩,干净得像一张不动声色的卷轴。
多日奔波,她神色却清爽如常,举止从容,不见半分疲态。面见“上司”,行礼恭谨,不卑不亢,全无惧意。
纵心中烈焰滔天,戚宴之面上却滴水不漏,只是笑不出来,淡淡道:“你投标之事正当紧要,尚肯抽空前来,我心领了。殿下亦无话传与你,便请回吧。”
祁韫笑笑,目光分明已将她看透,只谦恭道:“非以公事相邀,只以私事请宴。不知戚令肯赏脸否?”
“你不怕,我饭桌上杀了你下酒?”戚宴之冷道。
不料祁韫反抛一句笑语:“只要戚令不怕我宴上设毒,我又何惧明刀明枪?”
“就今晚么?”
“就今晚。”
于是两人就这么出门了。
河北夏日的傍晚,风硬而燥,天虽落了黄昏,热气却未退,扑面而来,叫人喘不过气。街巷积尘翻卷,砖石炙烫,连树影都焦干无力。沧州城内人声渐歇,巷口三三两两劳作归家的百姓肩挑手提,汗水湿透后背,黝黑的皮肤在大地余热中泛着油亮的光。
戚宴之出身富贵,久居中枢,平日眼中尽是锦衣华堂,山珍玉食。这样粗砺苍黄的烟火气,她竟久未正视。偏偏祁韫面无异色地骑行在这片风土之中,既不动容,也不作伪,好似原就是这泥尘之间的人物。
她风姿潇洒,目光平平,那一身“道家无我”的清寂气度,越看越教人心烦。
戚宴之低头苦笑,苦得连喉咙都涩了几分。她心知肚明,在殿下所偏爱的许多方面,自己都不如此人。输是输了,也认了,但叫人如何甘心?
这人如此大胆送上门来,竟让戚宴之认真考虑起今夜就一刀捅了她的后果:不过是殿下要我一死偿命罢了,好像也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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