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蔺遂,祁韫简要将赤礁村情况说罢,谢过他出手震慑之恩,更言后续局势已可控,请县尊放心,必不至生民变。
蔺遂还没说话,老夫人就快人快语道:“你还谢他?有公事就忘了家里,这做官的人啊,就不该有家小!我老婆子是拖累,媳妇、女儿更是拖累!”
一句话如霹雳惊雷,劈得蔺遂默然无语。他怎不知母亲说的是气话,也明白母亲心里苦楚。
她一生艰辛,正由丈夫因公殉职始,却毫无办法,只能把儿子也教养成如父亲般一心为公的人。这一遭是满娘失足落水,下一次是蔺遂本人怎么办?她无法言说,既恨这世道、恨儿子、恨早死的丈夫,也恨自己。
祁韫却最会哄人,含笑道:“老夫人怎能说是拖累?若不是您和嫂夫人持家有方,县尊又哪能无后顾之忧、全心为民?您是不肯受人替县尊孝敬您罢了。旁人不说,我倒真有这份心,只是知您嫌弃,不敢孟浪。”
蔺老夫人听罢,淡淡一笑:“别人不受,我受你的。仲顺,你认下这个朋友。”
蔺遂闻言毫不迟疑,朝祁韫深深一揖。祁韫也肃容正衣,还礼以答。
此时饭已熟透,除蔺遂之妻尚卧病榻,连同高福、连玦,六人围坐一张小桌,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饭。高福最会说笑,几句轻巧话,连一向刚硬的老夫人都笑出了声,连连说:“中秋那日,都没今日这样痛快。”
这一句话落在耳中,即使是蔺遂也再难强忍,饭罢独自走到后院柴垛旁,拾起斧子劈柴。
祁韫见他一个县尊老爷卷着袖子、撩着裤腿坐在小凳上,孤绝的背影有几分佝偻,心下也颇不忍。想了想,还是试探道:“我看嫂夫人不只是受惊,更像是久病成疾,气血亏虚,忧思郁结,需得慢慢调养。若蔺大人肯点头,我在京中有个相熟的大夫,可否请他来给嫂夫人看看?”
富家子弟“请大夫”,自是请最好的名医,路费、食宿、药金尽包。她本拟蔺遂要拒绝,谁知他沉默着又劈了两根柴,就答应了。
祁韫一笑,负手离去,走前蹲在满娘身前,递给她一支专为她买的漂亮通草花头饰,正是一朵于小满时节开放的淡黄蔷薇。
……………………
鄢小姐的中秋,自不会在那北方荒寒之地凑合着过,早早便回了家中。
兵部尚书府世代簪缨,中秋夜宾客满堂、笙箫鼎沸,她却只觉应酬烦冗,草草辞了酒席,转身便见了眼下最合意的情人一面。那人温顺入怀,哄得她心情大好,倒真有些不愿再回河北那苦闷之地了。
招标之时,她斗志昂扬,毕竟尚在沧州州城,衣食起居还算得体。可乐安一带盐风苦烈、烈日炙人,盐田里尽是黢黑粗壮的村汉,她一个娇养出来的闺阁女子哪愿被日头晒黑?初去几日还有些新鲜,待得久了,实在熬不下去。
没过几日,她便只在租下的大宅中决几件要事,其余统统交给霍家的掌柜与管事打理。而霍子阙早就返晋处置族中事务,把她独留在这滩烂泥里,自顾不暇。
这日她在家中床上醒来,慵慵懒懒不肯起身,却忽然想起七夕次日与戚宴之的那场暧昧。
那人看似冷淡,实则吃她这一套。她素来是“万叶丛中过”的好手,一眼便看穿戚宴之其实情思动摇,肢体上更招架不住她撩拨,何况她还没正经发力呢!
她盘算着再设一局,把这位长公主第一心腹也收入裙下。思绪正甜,门外却送来一封急信。
她懒洋洋拆开,看到内容却心头一紧:乐安遭灾,台风余威未歇,上游河水暴涨,盐场工地尽数被淹,设备泡水,进度清零。
对于盐场半年为期的考核,她自然早有准备。打探得乐安进度远不及祁韫手下的南平,她便早早埋了钉子,勾连南平首站的赤礁村村民伺机闹事。
这几日南平果然风雨交加,钉子也发动了,替她在祁韫那头添了不少堵。谁料祁韫那边虽有人为生事,却调度有方,工期分段得当,灾前防护完备,竟几乎未受波及。她这边却是真灾,盐田被淹,房舍尽毁,一切要从头再来。
这下鄢宛棠是再躺不住了,当夜便动身返程。一路风急雨骤,马车驶入乐安盐场所在,只见沿河一带尽是洪水漫灌,盐田尽毁、设备漂浮,雨声如鼓,工地早成一片烂泥泽国。她撑伞立于岸边,目光沉冷,一言不发。
仔细询问各处情况,所幸无人伤亡,她这才略松口气,但心中着实焦急。
偏这时,霍家还来添乱。
霍家世代以金融起家,本就不擅实务操作。留在乐安的大掌柜虽略懂盐务,却对施工一窍不通。祁家在这方面好些,因粮行、船务原本就是重资本产业,涉及仓储、造船、采购等事,早就练出一批实打实的能人匠手。
即便如此,做盐场也是头一回。祁韫表面风轻云淡,其实为此倾注诸多心力,不惜高价延请专业人手,连小顾掌柜偶遇的卢宗海父子,也因旧恩来南平献策,所提意见中肯深远,极为难得。祁韫与承淙等人更是亲力亲为,夜以继日钻研施工章法,才令南平一线进度超常,险中趋稳。
反观霍家,怎堪比肩?主事的是位连盐田都不愿踏足的官家小姐,少东霍子阙早已离场,那几个大掌柜一个比一个油滑,鄢宛棠此番归来,发现连原本还能指使得动的人,如今也开始阳奉阴违。
更糟的是,带头的佟掌柜竟当面提出,霍家正在考虑减少投资,甚至不排除放弃半年内交付工期的考核目标。
霍家原本靠票号与放贷吃饭,压根没想靠盐场转型,这次是被鄢家逼上船的。如今工程未立先摔,鄢宛棠又疏于监工,自然给了霍家向鄢世绥告状的口实。
银子砸出去了不假,前后已是三万两。可要保住半年考核,至少还需七万以上。霍家虽富,也不是任人使唤的冤大头,更不会因鄢家一句话就接着往火坑里跳。
鄢宛棠先稳住阵脚,连夜召见几位大掌柜,当场将人压服。几人面上应下,心中却各有盘算,她也看得明白,知道这场缠斗才刚开始。这上半场她确实输了,输在轻敌疏忽,她认。但既已落后一步,如今便只能死咬住追回来。
她也知小手段困不住祁韫。那些暗中安排的钉子,顶多添点麻烦,并无杀伤力。祁韫若是靠这就能被撼动,那也不是她鄢宛棠想赢的对手。
次日一早,她难得换上一身女式骑装,打扮得素净干练,亲自下场坐镇一线。
然而乐安盐田的粗汉可不吃她这一套,早得了佟掌柜的暗示,嘴上应承,手下敷衍。一个工头更当着众人调笑她,言辞轻浮。
鄢宛棠虽历经风月、手段老道,哪曾在下人手里吃过这种羞辱?柳眉一挑,不必开口,随行的鄢家家丁已呼啦啦冲上去,将那工头按倒拳脚伺候。
这一打,工地彻底炸了锅。
霍家人正等这一刻,几个大掌柜看似劝架,实则推波助澜,连番挑唆,不消一炷香,整个场面已失控,混战一团。
鄢宛棠气得心口疼,仍强撑神色,冷笑道:“我看今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去请乐安县令施应台来。他若还解决不了问题,沧州知府高崇庆星夜兼程也得赶过来,明日便到。我说的话,听清楚了?立刻照我说的办,清场善后,老实复工!”
那被揍的工头仍不服,强撑着吼道:“就算官老爷来了也得讲理!主家动手打人,还想反告官,哪有这样的道理?”
鄢宛棠正要一挥手再教他闭嘴,忽见人群中一人缓步而入,拱手一礼:“鄢小姐,我家主上请您移步一叙。”
其实这一番热闹,祁韫三人在盐田边看个正着,高福在马上乐得直弯腰,差点摔下去。见场面越发难收束,也知鄢宛棠这么强压下去短时为胜,长期无益,祁韫懒得和她浪费时间,示意连玦去给她铺个台阶,好和她谈正事。
连玦是去给鄢宛棠解围了,祁韫和高福却一策马离开,无他,若被鄢宛棠知道她丢人模样都被祁韫看了去,还不得越发恼羞成怒,那就谈不成事了。
鄢宛棠听罢连玦的话,自是要问你家主上是谁。连玦只淡淡一语:“自南平来,于洗墨楼设席相待。”便客气拱手告辞。
对手既已杀到己方大本营,焉有不战之理?鄢宛棠一路风驰电掣到了洗墨楼,推开门,雅座之中,祁韫正在为她斟茶。
既然从戚宴之处知道了那个“惊天秘密”,鄢宛棠再见此人时,目光不由得不变。但就算她和男人打交道颇多,也实在看不出祁韫身上有丝毫破绽。
她不是戚宴之,及笄后才出于公务和行走方便着男装,虽英气勃勃,却仍难免举手投足间带着点刻意扮演。眼前这人更像是从出生起就作男子长大,从声息气韵到坐卧言行,俱无缝隙,让她着女装,那才是别扭不自然。
酒楼侍女应声送上菜肴,鄢宛棠扫了一眼,便知祁韫只是照洗墨楼顶格标准叫了一席,全无讨好之意。菜色规整克制,不多一味甜点,不添一盏糖水。
若在平时,鄢宛棠定要心中不悦,面上或嗔或娇,视情形而定。可祁韫这么做,确实是真正不将她当作“女客”看待,不怜香惜玉,不献殷勤,更无一丝一毫的“取悦”意味。
这是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把她当成谈判桌上的对手来看的人。
鄢小姐倒是个趣人,自和戚宴之七夕那晚后,她才明白自己心中竟没有性别之见,世上的人,在她眼里居然只分为“拜倒在她魅力之下”和“尚未拜倒”两种。
无疑,祁韫属于后一种,可这一次,鄢小姐竟不想对她使什么魅惑伎俩,而是也想把她当生意上的对手,堂堂正正、痛痛快快地玩一把,输赢都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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