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宴之更知道,这也是一场殿下试陛下心性的局。如今陛下虽失态,却也是情理之中,不能苛求一个十岁孩子当真古井无波。更何况,他之所以震怒,正因太过珍爱皇姐。
她不言不动,只静静看着林璠从气冲斗牛、殿内踱步,到逐渐冷静,复归原位,不过一刻钟。
林璠坐回案后,缓缓道:“若说此前还在两可之间,自此,朕不会再给王党机会。”
戚宴之拱手:“但听陛下吩咐。”
“朕允你亲自办。”林璠道,“有必要时,可走一趟江西。”
此语意味已极分明。既许鸾司出手,便是默认密探、布谍、取证乃至设局之法,皆在可为之列。而江西,正是陶绍所举王敬修罪证中尚未查实的部分。
林璠此令,既是要她以鸾司之力印证陶绍所查是否属实,更是明示:必要时,便从江西落子,拿下王敬修,直斩王党要津,一击即溃。
………………
纵使来去快马加鞭,南平、乐安之间也有三百里地,这一趟差又是昼夜赶路。连玦自是无事,祁韫看着也还好,高福却有些撑不住了,原本抢险救人那晚就淋了雨,这几日一直吸溜流涕。
再回赤礁村已是五日后,祁韫见高福发起烧、当真咳嗽起来,自是亲自给他送回房里,又叫了后勤管事来细细吩咐寻大夫、熬药、照料之事,把高福感动得老泪纵横,还不忘装腔作势要抱住她腿跪地痛哭。
祁韫又笑又骂,一指给他逼回去老实躺着养病,和连玦出门。连玦顺势淡道:“你底子倒比他还结实。不如随我练练功,日后更少些病痛麻烦。”
此前纪守义要拉她耍把式,她嫌姿态粗鲁难看不应,眼下连玦这么说,倒真让面首大人正经思考了一瞬,突然反问一句:“若有人比我早练武十年八年,我三年能追及她否?”
她这话当然指的是戚宴之,见了连玦回她那眼神,一笑了之:“那便不学。”不料连玦慢悠悠来一句:“涨些力气,也有用处。”
面首大人心中刚好在评估自己抱不抱得动瑟若,听他这话,也大为震惊:一向正派的亲哥们儿,竟也开她的玩笑?何况话里轻描淡写的嘲讽,谁他妈忍得了?
连玦见她气个半死,又自知打不过他只能憋着,难得大笑出声。
村民们对赔偿事早已议定,承淙也与村长、老蔡初步谈过,只等祁韫回来定夺。村长知她冷厉精明,反手抛杖任打的气势颇锋,分明是个傲气极盛、不吝斗狠之人,原以为这场谈判少不得一番拉锯。
老蔡却不以为忧。他知祁韫斗狠只对强者,对弱者反倒极有分寸,是真正的君子风范。
果然,祁韫爽利应下顶格赔偿,还承诺未来村中另设学墅、医馆,地块即为当前作工棚之地,盐田完工后拆旧起新,老规矩,由祁家出资建成,周家负责后续营运。唯一条件,就是村民依照既定的用工、用地契约履行在前,不扰大局。
老薛已押到县衙审理完案情经过。按照“擅违命令、操作不当,致人死命”判罪,判徒刑三年,杖一百,赔偿祁家设备与亡者家属共五百两银。
至于祁家,虽依大晟律“凡主人使仆作事,仆违令致伤害者,主不坐”,不列刑责,但监管不严、失察之责难辞,也须另向亡者家属赔偿,并致歉致哀,以正情理。
五百两银老薛下辈子都还不起,这笔钱是祁韫连同祁家另外应赔的那份,从她账上自掏腰包,还顺手把他杖刑和流刑都赎了,只是这辈子不能再接工程。老薛临别之日,跪地痛哭,几欲昏厥,自愧不知有何颜面,竟得东家宽恕至此。
死者亡故后三七之日,祁韫、承淙等祁家管事皆来致哀。众村民见祁家少主仍是冷冰冰不动声色,装哭都不哭一声,一丝人味也无,举止间不过是礼数,心中不满,又要发作。
却见她在灵前叩毕,忽走至棚前空地,掀袍而跪,膝落沙土。
承淙、流昭、小顾掌柜等也随之呼啦啦跪了一地。
祁韫沉声说道:“此事为我之责,逝者已矣,命不可回,我无以赎。唯愿以此一片海、一片田、一捧盐如雪,慰其在天之灵。”
“赤礁之事,责在我肩,亦在大家之手。恳请父老信我,凡我祁家应承之事,必一一做到。愿此后田不废,工不馁,家家盐足饭饱,子孙不再受欺受辱,长养生计,自此生生不息。”
……………………
封惟玉揭出宋芳疑案三日后,戚宴之即率鸾司暗桩亲赴江西。虽行事极为周密,然内廷外朝终究没有绝对的秘密。
王崐尚不自知死期将至,王敬修却在病榻上惊坐而起,明白事态已至无法回头之境。
事发后,他上书辞职,称居家调养,实则病情确实加重。他年已七十六,身有宿疾,气血两亏,本就撑得勉强。
自嘉祐五年王崐入阁,父子嫌隙日深。儿子自视不凡,另起炉灶,处处与父争锋。他一面要撕去“父荫”之名,一面也真想在朝局中立下独自旗号。
这般父子间明争暗斗,本是人之常情。王敬修并非不懂,也并未全盘否定,反倒在许多政事上睁只眼闭只眼,让他放手历练。
但不料越走越远,再想将这匹脱缰之马拉回转时,他才察觉自己真的老了,气衰体弱、神倦意迟,连夜间难寐都成了负担。
春闱案时,父子一度争执剧烈,王崐竟言出:“就算我真有错,你也得救我。否则将来谁为你送终?”气得王敬修当场发病。醒后沉坐榻前,心灰意冷。可即便心已死,家族这艘巨舟也不能弃之不顾。
如今王崐在盐政之争上毫不让步,连基本脸面都不做,更兼在常义案上拿宋芳大做文章,王敬修一眼看穿,他已将整个王家绑上战车,奔向绝路。
若从理性权衡,弃子保族、斩尾自救,是早应落下的手笔。可史书中子害父者屡有,而真要父害子,几人下得去手?况他如今身病神弱,日日昏沉呆坐,终究将这一步一拖再拖。
他在病榻上闭目沉思许久,终于睁眼道:“取几坛枇杷蜜膏,进宫。”
已是九月底,常义案发酵近两月,宋芳、王敬修究竟孰为真凶尚无定论,御史、言官早交锋数轮,鄢王两党翻出旧账、疯挖猛料,先后倒下一批炮灰官员。朝野动荡,廷议几近对骂,朝堂之上杀气腾腾,宫中也难得片刻安宁。
这日下了半晌暴雨,入夜仍细雨未歇。林璠原拟白日出宫练射,也只好作罢。他并不为此动气,只挂心南方两路密报,尤其是戚宴之与锦衣卫在江西的查访。
按例,接到关于王家的举证,林锡忠无需吩咐,便会派人动身,比戚宴之更早几日,若不出意外,今晚将有结果。
听闻王敬修请见,林璠心头一紧,心知此番或许便是摊牌之夜。
他心跳骤然加快,一种直觉将他瞬间推入备战状态。血液翻涌,背脊微热,少年之身,陡然升起一股面对猎物与敌手时的原始本能。他虽年仅十岁,此刻却像要亲自握刀,决胜于殿中。
雨声淅沥,王敬修入澄心殿时步履缓慢,身形佝偻,衣袍沾湿未干,似还带着风雨之气。
他双目昏花,几难辨物,却还能闻得案几上那股香气。是雪梨莲子羹,炖得极绵软,是他年年秋季日常所食,最合他病胃的那道甜羹。
林璠坐于案后,声音平和:“外头凉,王公吃些热羹暖胃。今日风大,您这一来,倒叫朕担心了。”
那一瞬,王敬修心中百感交集。他知这是诀别一面,眼前这少年不再是昨日尚未脱稚气的小皇帝,而是已经学会驭人之术、藏锋于笑的真天子。
王敬修颤巍巍跪倒行礼,林璠默坐静观,连一声阻止都未出口。老臣低头叩地,心中却不禁回想起上次与监国殿下一面。那时殿下仍待他如常,眼中竟还存着关切的真情。
若是殿下执政,他其实并不担心一己安危。他王敬修虽曾为梁述盟友,却与江振那等随风倒、不识大势之人不同。
当年梁述逼宫,内阁之中,他与梁述同气连枝,自是无虞。及至绍统帝病逝前以遗诏反制,以十四岁的长公主和俞清献为棋子抗梁述,俞清献任首辅,占据了梁述许诺他王敬修的首辅之位。
他却并不动怒,因为看得通透:俞清献不过是挡在长公主面前的一张幌子,终将为梁述亲手摘去。
绍统帝真正神机妙算之处,不在于算准了梁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一贯策略,不至于撼动林氏国本、改朝换代,而在于轻轻放下长公主监国这一颗棋子。
梁述不会像碾碎俞清献那样碾碎她,不是因亲情,毕竟他连亲妹妹梁皇后都不眨眼一箭毙命,而因瑟若形貌之美、智慧之高、天赋之全、风雅之盛,几乎就如梁述的镜像。梁述天生自恋,必将瑟若视为唯一配得与之并肩论道、共掌江山之人。
因此,王敬修看得明白,这七年间,梁述从未真动过瑟若,反而如教子般耐心教她治国理政。就连俞清献的死,都像是血腥幽默的一课。
瑟若被他塑造、被他成就。她出手越狠、治术越精,梁述便越欣赏。嘉祐三年后,长公主已掌控半壁朝局,真正与梁述并驾齐驱。梁述遂顺势退居幕后,掌控兵、财、吏中枢诸权,其余不必干涉,无为而治,自过半归隐的逍遥生活。
而他王敬修,正是在这场“共执江山”的精妙博弈中,一点点植入己党。
他的势力瑟若知,梁述亦知,却都默许。王党如一块浮动棋盘,时而偏左、时而偏右,使原本只有双方的对垒局势生出千变万化。正因这份变数,梁述反觉有趣,王党才得以立于不败之地,游走于朝局缝隙之间,左右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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