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返辽东,已是腊月中旬。月前李桓山率李家军趁初雪封山前发动一场小规模突袭,成功击破盘踞在大凌河以西的山贼余部,顺势收复一座失守已久的小堡,堪称一场干净利落的冬季小捷。消息传来,朝廷也下旨褒奖。
李家军归营那日,战旗猎猎、军容整肃,虽无鼓吹喧天,百姓却早聚满街头巷尾自发迎接,军中亦士气大振。故而广宁卫虽为粗陋边城,此时也张灯结彩、彩旗高悬,还定下小年设宴,满城同庆凯旋。
这天带头在城门外迎祁韫的是流昭,一身厚实的青呢大貂裘,脚蹬鹿皮短靴,腰间系着酒葫芦和匕首,浑身上下透着辽东男子的粗犷。
她嘴里还装模作样叼了只烟斗,斜着眼笑得贼兮兮,活像个地头蛇,再细看,却又是《石头记》里穿男装的史湘云,俊俏爽朗,英气藏不住。
祁韫坐在马上看她,只淡淡一瞥,像是透过她看别的风景,半点波澜也没起。
流昭大为扫兴,撇嘴道:“老板你这一身太各色了,净是南边那套雅气,搁这儿就是个‘不懂过冬’的标本。瞅你那身子骨儿,人家还以为咱苦得揭不开锅呢!赶紧回去换身貂,再谈事儿不至于没人搭理。”
祁韫听她这半年辽东腔说得有模有样,终于笑出声,也学她腔调慢悠悠回一句:“我不谈事儿,甩手掌柜。事儿你们干,银子归我,天经地义。”
两人相视一笑,寒风中透出几分快意。
有趣的是,回大宅后祁韫便发现,她这“祁家军”从上到下都是地主老财风味。
承淙不必说,本就长得像土匪,这会儿天天领着她留在辽东的漕帮兄弟四处招摇,横着走路、带鹰遛狗,那一身“哥几个抬我”的气势,连他亲爹看了都得拍桌子。
老曹、老杜等几位一同攻下盐场的大掌柜,个个戴着风帽、身穿棉袄,说话时手揣袖筒、眼睛半眯,浑身上下透着股子精明**劲儿,活脱脱辽东沿线的跑马贩头。
就连承涟和顾晏清这等俊秀文雅的,也都穿上厚袍子、毛领围得严严实实,说话直了不少,音量也不觉跟着高了。
再回头看他们这元帅,细皮嫩肉、衣饰简薄、慢条斯理,众人实在嫌弃,故先拉回房里一顿拾掇。最终祁韫也只好裹着一身重貂出来,觉得肩上沉得像扛了半边天……
大家先叙了别情,又把明年到锦州卫一带再开出三到四家谦豫堂的计划核对一遍。锦州卫地近辽西,靠近山海关,既扼要冲,又接民贾盐道,乃辽东西线商道中的一处要津,极具开拓潜力。承涟也亲陈粮道探底和铺线的进展。
前一项有三年期限,如今只剩两年。后一项确是实打实在李、邵两家太岁头上动土,故承涟行事润物无声,进展以探底为主。祁韫也说此事并无期限,三年五年皆可,要紧是稳妥不引人疑,不打草惊蛇。
几日一晃,小年夜便到了。
祁家作为今年新入圈的外地商贾,本不该跻身本地巨擘所设的核心宴席,此番却也接到了东平楼上席的请柬。那可是李大帅亲至、辽东辽西豪商重臣共赴的场子,能得一席,便是半年辛苦钻营的成果。
承淙本就是与本地气场最合拍的那一个,说话口音早半个辽东人,行事风格亦粗中带精、外张内敛,极得辽东圈层赏识。交际应酬一应交由他打理,如今早就混得风生水起、称兄道弟,走在路上,个个都直唤他“小淙爷”。
别家千金难得一两张请帖,祁家倒好,几乎倾巢而出,仿佛请帖是印多了怕浪费。确实也未花分文,只因承淙早就跟这次宴席的承办东家、安家三公子安子谦结为拜把子兄弟,两人认真喝过交杯、磕过响头,亲得连安家老爷子都拿他当亲儿子。
故当晚,承淙带着人大摇大摆、呼啦啦而入,气势十足。满楼宾客纷纷侧目,皆道:“好一个南边来的气派商家。”
其实祁家这一批江南商人早就摸透了辽东路数,正如承涟初入局时所言,这里的生意讲究的不是本事,而是架势。拜码头、认兄弟、认干爹,排面比资本还重要。越是张扬,越受敬畏,越是低调,越被轻视。
多少本地巨贾,说到底不过是当年空手套白狼靠出的名头,左脚踩右脚滚出一套气势,才混成今日的“大户”。真讲谦虚低调,那是南边的书呆子规矩,搁辽东,不撞得满地血光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人物。
安子谦名字听着文雅,实则安家便是辽西辽东最大帮口的首脑。他人前行事斯文,骨子里却是黑白通吃、凶名在外。
见承淙带人进来,他先笑着招呼几句,目光却落在祁韫身上,慢悠悠一句:“想必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杀了汪头领的族弟?”
“是啊。”承淙笑眯眯应道,“这小子蔫儿坏,别看这弱不禁风的样儿,心可黑着呢。你要真惹他,小心把手搭进去抽不回来。”
安子谦虽早认了承淙这兄弟,但到底是江湖老手,话里有话、笑中带刺,试探道:“听说那晚,‘砍柴人’是你家里头数第一的?”
这“砍柴人”便是□□切口,指的是当晚亲手砍下头目的头号人物。
不料祁韫竟真听懂了,神色不动,淡淡答道:“计策是我定的,汪贵肩上那道疤,也有我一份功劳。”说罢,又偏头一指连玦:“真动手那一刀,是我这兄弟砍的。”
连玦自是老练,配合她扯大旗,也一拱手,目光淡然,一言不发。
安子谦眼前一亮。他一眼便看出,主仆二人一个冷静内敛、气度沉沉如山,一个肃杀之气藏而不露,俱是大事做惯的狠角色。尤其那种不显山露水,却叫人不敢轻慢的气场,正是他最欣赏的风格。
他这才收起方才试探的语气,笑着上前一步,亲热地把住祁韫胳膊:“来,我带你转转,咱圈子里有几个你得认一认。”
祁韫不急不拒,顺势与他并肩而行,场中重头人物纷纷回首,皆在打量这个江南来的“杀汪贵者”。
开席之后,山东巡按御史杜御平先带众人寒暄一轮,举杯畅饮。三巡酒罢,气氛正热,李桓山一行才姗姗来迟。
门前鼓乐未响,已听得皮靴踏雪,铁器交鸣,全场自觉起身迎接。
李家众人甫一入场,厅中顿时刮过一阵边风。一行戎装之人鱼贯而入,甲光隐隐、寒气森森,如同边关寒夜杀出的一队铁骑,直叫原本喧嚣热闹的席间顿时肃然。
为首是李家子女,最前的是李桓山的小儿子李铭靖,年二十许,身披黑貂军裘,脚下生风,眼角含煞,整个人透着股边将世家的张狂傲气。
他抬眼一扫,嘴角挑起一丝不屑,大摇大摆走入厅中,竟未多看御史杜御平一眼,自顾坐下,姿态倨傲得令人侧目。
紧随其后的,是李家兄妹二人。长兄李铖安三十出头,一袭深蓝武袍,身形挺拔却清隽儒雅,行走之间自有一种久经阵仗、调兵遣将的沉着气度。他微笑颔首与杜御平见礼,略作寒暄,言语不多,浑然是大将之风。
那位小妹李钧宁则更令人眼前一亮。她卸下战甲,只穿一身贴体劲装,外罩猩红狐裘,长发高束为马尾,英姿勃勃。
她虽只有十六岁,却步履凌厉、目光如炬,一坐下就直腰不倚,举止间已显出少年女将的风范,叫人不敢轻慢。
再后入场的是祁韫曾见过的李桓山义子高嵘。此人年约二十,一身青铜制轻甲,脸色苍白,唇线紧抿,眉间自带倦意。可那双眼却漆黑如墨,未与旁人打招呼,只略一点头,便沉默入席,显然是个心机极深、惜语如金的人物。
最后入场者,才是辽东总兵李桓山。
他年已近六旬,却依旧身形高大、声如洪钟。身穿玄青织锦常服,披一领黑貂,须发已霜,目光却炯炯如电,走起路来虎步生风。仅一个抬手微笑,便叫原本躁动的宾客自觉肃然,这位辽东总帅手握兵权二十年,威望已深入骨髓。
李桓山朗声笑道:“今日诸位都来,便是一家人,吃酒不必拘礼。咱辽东有辽东的规矩,先吃三碗热汤,再说冷话。”
众人轰然应下,酒席再度热闹起来。
祁韫指间轻转酒杯,边饮边静观李氏一家。
见到李桓山那一刻,她竟抑制不住血气贲张,一股久违的战意自胸中翻涌而上,仿佛身处万军之中。在这群久经沙场之人的气魄激发下,她也如一柄久藏不出的剑,被他人剑气所激,止不住要共鸣一击。
那一瞬,她几乎生出一种冲动:若能除李桓山,若能诛梁述,便可献给瑟若最后一桩大功,自此天下太平,山水可归。
至于这李氏子女中可堪利用或破局者……
她慢慢收回目光,神色不动,只一笑,将杯中酒饮尽。
厅中灯火辉煌,丝竹鼎沸,觥筹交错间,杯盏叮咚如击玉。李氏一家五人轮番在席间周旋敬酒,皆颇得体。
就算是向来傲慢的李铭靖,在父亲身边也不敢造次,只是少言寡语,喝得毫无节制,神色讥诮,活脱脱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种。
待李铖安、李钧宁兄妹行至祁家席边,安子谦亲自引荐。
李铖安一听是当朝最著名的富商祁家,立刻笑道:“去年祁家一出探花,便让利于民,实是仁心大手笔。我当时还想,可惜你家不入北地,百姓得不到这份实惠,谁成想今年便应验。祁家肯来辽东设资,造福地方,实乃我辈之幸。”
承涟为此行总领,故由他笑着回道:“李将军远征守边,护国安民,我们商贾之人理当尽绵薄之力,共襄盛局。往后在辽东,还望将军多多包涵指点。”
那小妹李钧宁却饶有兴致地打量流昭道:“今夜宴中唯我二女,我瞧姐姐衣饰简练、举止利落,非寻常人家出身,不知如何称呼?”
众人闻言一笑,安子谦抢先拍着承淙道:“这位不得了,是祁家掌柜中的掌柜!你瞧我这兄弟膀大腰粗、身价亿万,也得听她一声令下。”
因承淙与安子谦义结金兰,流昭与他自然也熟。席间哄笑,承淙却悄悄踢了安子谦一脚,示意他别再胡说惹流昭生气。
谁知流昭连看都没看他俩一眼,笑着替李钧宁斟酒:“安爷这话只说对一半。淙爷是肯给我三分面子,归根到底,还是我靠脑子吃饭,不靠谁养活。早闻‘戎装玉燕’李三姑娘大名,今日百闻不如一见。我先干为敬!”
这话分明是在说女子自立自强,不倚附于人,正说到李钧宁心坎里。她登时对流昭另眼相看,心中一乐,觉着祁家果然不凡,不但文雅,也敬重女子,肯让这等人才掌权。
于是她也痛快一笑,与流昭对饮一杯,随即把她手一拽,爽朗道:“咱们自找乐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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