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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诱饵

祁韫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震惊与酒意,脑中已然冷透。

她自是要怒,为瑟若筹划的新制火器,竟不足两月便现身千里之外的温州,不知是什么人胆大包天敢截朝廷火器,更不知纪家在其中角色,只不开口,以目示意纪四说话。

纪四头一次见她露出真实情绪,也稍觉讶异,只当是酒后自控不及,反倒觉得她那少年老成的壳子微微裂了个口子,添了几分鲜活人气。他缓缓道:“贤侄,你听守诚细讲。”

这批火器共五箱、一百支铳,是七八天前刚在江上截获的,恰是纪四找祁韫负荆请罪的前一日。

船只自南直隶而来,伪装成普通商船,过纪家盘口时应对失据,被纪守诚看出破绽,当即开箱查验。一见之下,非同小可。

纪守诚本是四兄弟中最沉稳慎重的,原不欲轻易动手,正犹豫是放是收、该收几成过路钱,那一船人竟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纪守诚只好把他们灭了,只留了一个掌柜模样的瘦子做活口,现下也关在纪家。

祁韫听到此处,问:“可有信函?”纪守诚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与她。

稍稍一瞥,祁韫便知纪四所言“足以引汪贵咬钩”的缘由:信件抬头,赫然写着“汪船主亲启”。

她飞快扫罢全文,内容不过是“主上”遣我们向汪船主致意,以“此物”为礼,言辞客套,似是初次接触。

然不知为何,心头愈发异样,她复又细细读了一遍,那点醺然的酒意登时化作冷汗,人也彻底清醒过来。

她拈着信,缓步走回座间坐下,神情之重使纪四与纪守诚皆惊讶不已。

祁韫心中泛起阵阵后怕,只因这封信,竟出自祁家之手!

票号最擅设暗记,汇票必藏“押花”等识别记号,以防伪冒。祁家内部书信亦遵此制。

写信人需要依据自己票号属地,在信中嵌入该省简称同音字之变体,例如略减一笔,或添一划倒笔,以供识别真伪。

因此祁韫每封信都要反复核对,对内对外,写法有别。以她性格之缜密,不容半点纰漏。

而这封信字迹娟秀,语体通畅,显非出自粗陋之手;偏偏其中一个“经”字,绞丝旁明显错笔。

“经”之谐音即“京”。此一错笔揭穿秘密,这批火器,果然是自京城神机营流出。

祁韫方才以手试触,虽不认得“火龙枪”,但徐常吉改良的火器她非常熟悉,可判断其为半成品,甚至有依徐常吉的高标准淘汰的废品,大体可用,但准头严重失准。

如此,事情水落石出,定是朝中有人收拢神机营新制的废次品,借祁家渠道转手贩卖汪贵。能让祁家甘愿称一声“主上”的,必是朝中重臣。

会是谁?王敬修?

祁韫知道,当年父亲主导谦豫堂北地征伐,遭京中几大票号围猎,起步不易,是攀上首辅王敬修才站稳脚跟。此后数年向王家输钱赔利,这次王令佐入京与祁元白结交,也是王敬修背后布手。

可细细想来于理不合。王敬修最擅左右逢源、圆融处事,少与瑟若硬抗。而开海一事,对于他所掌户部根本没坏处,反添巨额收入。若将军器暗售海寇,不仅于利无补,也不符合其作风。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庄靖侯,梁述。

这六年来,王敬修掌财,梁述掌军,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鄢世绥正是梁党中最得力之人,有“梁右手”之称。能在徐常吉入神机营两月内就集齐第一批报废军器流入黑市,也只有兵部自己人才能做到。

祁家这人是父亲吗?祁韫并不作此想。梁、王二党向来既合且斗,父亲行事谨慎,从不越过王敬修另攀梁述,只因权力场中最忌一身二主。何况若此事败露,祁家必遭灭门之祸,以父亲之稳重,定不会涉险。

那便只剩京中二人:祁承涛、祁承澜。而祁承涛大节不亏,不肯作恶,更无胆识甘冒天大风险接手,综合性格与能力,此事是祁承澜所为。

祁韫在心中冷笑,祁承澜雄心勃勃要夺家主之位,王家虽为祁家庇荫,可王敬修年已七十五,随时可能病逝或致仕;梁述却刚过五十,正当盛年,恰恰匹配祁承澜的少主之位,只要他胆子够大、渠道够硬,完全可能暗中投靠梁述,且自以为有梁述庇佑,勾结巨寇、私运军器这等灭九族的滔天大罪也全然无碍!

至此,她虽不能断言,但心中已有七八分笃定,只待审那掌柜便可坐实猜想。却又转而推敲纪家在此事中的作用,倘若这是一场针对她祁韫的圈套,便是万劫不复。

纪四见她沉冷的目光在他和纪守诚面上一扫,知她有疑虑,实属正常,于是和纪守诚镇定坐着任由她打量。

祁韫见他二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心中也知此事两端既然在朝中重臣与汪贵,不管经由何人之手,纪家在其中无利可图,还不如将武器私藏使用或转卖,何必示于人前?纪四多年退求招安也非假象,又刚与谷廷岳达成共识,何必沾染火器这等极度麻烦、效果未知的东西?

一念转罢,祁韫当即跪地叩拜,沉声说:“多谢世伯与守诚大哥,挽救我祁家于倾家灭门之祸!”

这一跪非同小可,纪四与纪守诚齐齐惊起,连忙相扶,口称:“贤侄/祁二爷何至如此?”

祁韫将其中关节简要讲罢,纪四和纪守义面面相觑,都说无巧不成书,今日竟是巧合至此!

“那掌柜是何样人?”祁韫说,“可否引我一见?”

“这个自然。此人四十来岁,中等个儿,官话里杂着点儿金陵土语。”纪守诚淡淡地说,“不如二爷你说得标准。”

“他招了么?”祁韫听纪守诚论及口音,想必已拷问过那人,没想到纪守诚摇头说:“什么都不肯透露,只求一死。这几日全靠兄弟们掰开嘴灌米粥进去,也就剩一口气了。”

这掌柜住的“号房”与祁韫所住相差无几,地上满是米粥洒落痕迹,甚至还有便溺,引得苍蝇飞舞。

纪守诚见她白衣似雪,怕怠慢贵客,正欲命人将那掌柜架出来洗洗,换个房间问话,没想到祁韫眉都不皱一皱,一口叫破:“袁大伙?”

床上挺尸的那人下意识动了动,虚弱地挣扎起半边身子,瞧了她半晌,凹陷的眼睁大了:“二爷?你……你怎会在此……”

一句话说完,袁掌柜头晕眼花,栽回床上。

纪守诚就见祁韫几步跨进房内——竟还灵活地避开了脏物——扶住那袁掌柜,心中默默又多一层认可:祁二爷瞧着生冷,却是个情义心藏、静水流深之人。

袁掌柜匀了半口气,苦笑道:“我早就不是大伙了。”

从三代起,祁家子侄都要从票号祖业做起,视天赋再决定留下来还是拨去做其他生意。这袁掌柜正是当年和祁承澜同一家票号的,一路跟着他上京,如今负责船运生意的两京线。

这也是如此机密重大之事,他亲自从北京一路跟到南京,又秘密雇别家的船至温州的原因。

那封信正是祁承澜口授、他来拟写的,虽不再做票号,写信错笔的习惯仍不变,祁家内部多得是这样的人,故而也不稀奇。

祁韫与此人虽称不上熟识,但也打过交道,知并不是奸恶之辈,定是被祁承澜胁迫做此砍头的事,又落入匪帮,左右要牵连家人,不如在牢里干净一死。

她沉默片刻,说:“袁先生,我来赎你出去。”

袁掌柜目光中满是愕然。首先,祁韫骤然出现此地本就说不通,倒像是他濒死幻觉;她作为少东家与祁承澜总有一天要你死我活,救他这个祁承澜手下又有何益?却不知只要能为瑟若出力,能常见她,祁韫压根不在乎什么家主之位。

在他茫然动摇的间隙,祁韫的声音越发沉稳有力:“你若信我,保你全身而退,不牵累家人。”

“前提是,你要按我说的做。”祁韫紧盯着他双眼,“能不能做到?”

袁掌柜闭上眼,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点头同意。

……………………

连日阴雨,汪贵一早醒来,就觉左膝盖旧伤隐隐作痛。

爱妾荇娘在一旁翻了个身,软软偎进他怀里,用娇甜的吴语迷蒙地问:“几时了?”

“才卯时不到。”他低声道,“再睡会儿。”

荇娘迷迷糊糊应了声,脸在他肩上蹭了蹭,又沉沉睡去。汪贵却已悄然起身,丫鬟们轻手轻脚进来伺候他洗漱,替他套上贴身软甲,再披上外袍。

用过早饭后,他踱到檐下看海。连日阴雨,海水浑浊泛黄,远处雾气沉沉,连船帆的影子都瞧不见。

这里是他的岛,大晟国边界的小小地盘。荇娘、干儿子冯在川,还有几个心腹住在这儿,其余人散在周围的小岛上。十年了,他们仍不习惯。冯在川总念叨中原的繁华,荇娘梦里还会说江南的软语。

汪贵嗤之以鼻。天地对谁都一样,有本事的人,在哪儿都能活。倭人的地盘又如何?银子、刀兵、权势,哪样少了?偏他们矫情,十年都改不了这毛病。

他眯眼望向雾海,心里盘算着这几日该抵达的货船,不觉又想到最近纷乱的局势。

褚一横吃里扒外,坏了他给白水岛大名贺寿的大事。那尊断眉金佛至今仍扣在纪四手里,双方心照不宣,无非等地盘与势力先震荡出个输赢来。纪四是在等大名生辰逼近、他汪贵火烧眉毛之时,再来坐地还价。

这原本也不难应付,叫冯在川替他上岸联络便是。谁知这小子偏巧最近打着“拖延招安谈判”的幌子,竟与那谷廷岳眉来眼去,托词留在浙江十来日。

他更仗着“孝敬干娘”的名义,私自买了大批秦淮胭脂水粉、衣裳珠宝送来岛上,哄得荇娘心花怒放,整日缠在他耳边轻言细语:“招安也挺好嘛,回去了就不用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好?汪贵冷笑。荇娘不懂事,冯在川却未必糊涂。那一纸“招安”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官府手里的玩物,随时可以翻脸。

若无他这十年打下的基业、航线通达南洋与倭地,如何换得他们允诺的海外特许?他不是替谁卖命的海盗,是真正做得出买卖的大通商。

手下递上一封信,是漕帮纪四写来的。信中言前番那趟镖多有误会,“错处”已追回,请汪船主岸上一晤。

这话汪贵看过就丢,真情假意,不值一哂。他的目光却停在信末那一行字:“两根横木,走来一口火罐。听说搁下那罐子,海水都不太平。”

他眼皮一抬,眸光冷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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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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