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明将两盒铜锣烧放进了橱柜里,两瓶复合维生素挪进床头柜抽屉,想了想,又拿出来装进了工作背包。
“你过年不回家,少昀还去B国找你......”
脑中原本循环回放着宋昭的话,突然被另一段话打断。
“我又不学医科,怎么会知道谐振的创始人那么年轻那么好看?我还在想C大什么时候有那样的大帅哥,五官和身材完美也就算了,气质还特别好,荷尔蒙爆棚,老天是真的不公平......那天他一直站在楼下,下雪了也不走,分明是在等人嘛。”
读博第三年,农历新年之后,她坐在图书馆旁边的咖啡馆里,听到身后卡座的人滔滔不绝。
孟雪明已经不记得那天下午她在梳理哪一篇文献,可是始终记得听完这段话之后她的笔电出故障,黑掉的屏幕焦急地叫喊她赶快去维修。
但她一时站不起身,也错过抢超市打折商品的时间,只任由落地窗外的雨一直下,无数零散的记忆跌宕。
她以为程少昀在等别人。
可是原来程少昀等的是她,会让她更难过。
像读一本推理小说,终于收集到一些线索,却已经被剧透了结局,不管往哪一种可能的路线走,都是同一条路,无可更改,不能转圜。
孟雪明决定接下来,尽可能不跟程少昀碰面。
不论是昨晚还是过去,她记得自己没说谢谢,也没说对不起。
但是无关紧要了,无论她做什么,对程少昀来说,都是困扰。
“事实上,我的确觉得好受了一些,在我下定决心尽量不跟程少昀碰面之后。但另一方面,难以启齿地,这成为我时时刻刻关注对面房子情况的重要理由,美曰其名了解他的作息,以便避开。早就坦承过,我一直试图把自己内心的恶劣控制在合理范围,而偷窥,是我认为的合理范围......”
孟雪明习惯性地打了一封邮件,发给自己的信箱。
入职培训第二天上午,孟雪明跟着队伍在学校博物馆转来转去。
身旁两位人文学院的新教师小声讨论着申请青年基金的流程和注意事项,而后又谈起K大科研经费的分配,其中一位突然拍拍孟雪明的手臂。
“K大理工科项目经费动辄几千万,我们呢,零头都不到,怎么可能平衡嘛,千说万说不就是我们这些学科没有那么‘有用’,雪明老师,你们社科学院假期实践有没有经费的?”
孟雪明摇头说还不知道,另一位马上说这种实践人文学院是没有经费的,都是带队老师自己出钱。
孟雪明想起本科时,有一次暑假实践,带队的苏老师最有名气的身份是富二代,那一次是去西部做留守儿童相关的调研,苏老师租了两辆车,摘掉了宝石袖扣和名表,尽可能打扮得平易近人。
抵达仓镇小学之前,经过一条布满各式店铺但俱已萧条的店铺,杂货店数面小镜子折射正午的日光,苏老师轻轻蹙眉,戴上了太阳镜。
孟雪明当时在后座想,所有他穿戴过的奢侈品都被学生研究得彻彻底底,仿佛十几万的LOTOS太阳镜比所有理论和定量、实证都更铿锵。
“哎,全世界都这样,都在砍通识教育的经费。还有更夸张的,我之前给历史系本科生上课,有个学生直接问我老师你家里是不是很有钱,不然怎么能读历史博士?”
孟雪明闻言一怔,她在大学时听过一句名言。
“不要说读历史会饿死,我们没有你们那么饿”
“历史”可以被替换成哲学、文学等人文学科,不过如果现在说这句话,可能会被挂到网上笑好一阵子。
她在B国读博的前两年,研究方向还没有转成纯理论。
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研究选题都是在B国工作的东南亚女工,以科研经费充足著称的C大却迟迟批不下来她这项选题的研究经费。
后来一位教授私下劝她换个选题,跟她说C大的经费高度依赖校友捐赠和社会资助,信托、基金会、企业捐款,大部分也是出于校友关系。
捐赠者往往更倾向于支持能快速产出实际成果、跟科技创新挂钩的理工科项目,孟雪明的选题在捐赠者看来一无是处。
听到这样的评价,比起愤怒,孟雪明更多感到彷徨。
她自己也怀疑,付出大量的时间、金钱、资源去研究“不平等”,而非直接投身对抗不平等,真的有意义吗?
即使有,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以至于后来偶然间得到了一笔针对她的项目的巨额资助,她并不感到能够继续做研究的兴奋。
而是想,这笔钱若直接给研究对象,大概是更有意义的事,她也真的这样做了,研究过程中尽可能减少支出,把大部分的资助款转给访谈对象。
再后来,她无力负荷研究社会不平等议题感受到的痛苦无力、愧怍不安,转向了纯理论的研究。
而纯理论也并没有让孟雪明好受,当她产出一篇篇看似鞭辟入里实则全世界不会超过一千人阅读的论文,当她在学术研讨会听做报告的人和点评的人把一套车轱辘话来回说,当她发现所有的理论都救不了她也救不了任何在不平等中受苦的人。
读博第三年,曾经接受过访谈的萨拉邀请孟雪明到B国东南亚移工协会的图书室聊天。
那一天图书室新接收到一批捐赠的新书,最上面是一本博尔赫斯的诗集,狂风暴雨吹起色调暗沉的窗帘,诗集书页旋飞。
“你怯懦地祈助的
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耶稣或者苏格拉底
所经历的磨难救不了你
就连日暮时分在花园里圆寂的
佛法无边的悉达多也于你无益
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
都像尘埃一般一文不值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你不是别人》博尔赫斯
孟雪明垂着眼睛被风翻给她看的这一页,想到第一次读这首诗是高中,在语文叶老师发给全班的拓展阅读材料上。
孟雪明那时最最喜欢这一句“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十年后,她却被前面几句救不了你击中。
仿若一个神迹,逼迫她读懂浮士德里“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而她已经走过了头,她感到生命之树虽常青却丑陋残破不堪。
萨拉咀嚼着孟雪明带来的椰奶米糕,咽下之后才说,她的雇主前段时间刚刚做了卵巢癌的手术,雇主的丈夫天天在外面鬼混,两人争吵时,雇主丈夫责难雇主的手术用了手术机器人,光开机费就不菲,没有他在外面赚钱,她哪有那么多钱支付巨额的医疗费用,雇主气疯了,大骂丈夫不要脸。
萨拉笑了笑说,除了家务活是永远没有尽头的,做保姆最烦心的地方还在于,雇主及其家人会要求保姆站队和表现忠诚。
而保姆如果真的对家中某一方表现忠诚,反而会被看不起,雇主会认为“就凭你也有资格插足我们家的事情?”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让人感到惊讶的事,因为对于雇主而言,保姆的存在本身就赋予雇主优越感,雇主会时时刻刻、反复地确认自己的地位。
礼貌友善地对待来自贫穷国家的保姆,只把轻视放在内心,被B国人视为一种优雅得体的态度。
孟雪明看着盒中的椰奶米糕,第一次吃是在一年前,萨拉买给她,说这是一种菲律宾传统甜品。
孟雪明觉得很好吃,却没有给自己买过,那种味道让人想起童年的傍晚数学补习班下课后宋昭买给她的甜食,也想起她在程少昀家里吃果冻、桃片。
而对于萨拉,椰奶米糕引起的不是这么无关紧要的带着小布尔乔亚式惆怅的回忆。
萨拉的母亲早年为贴补家用,到餐厅打工,做过无数盒椰奶米糕。
萨拉说她妈妈跟她说过的,令她印象最深刻的话就是“如果米糕烤好之后快一点冷却放进冰箱,妈妈就可以早点见到你了,但是这里永远这么热,厨房比外面还热”。
后来“你”加一个字变成“你们”,萨拉有了妹妹和弟弟,妹妹在十四岁被父亲卖掉抵债,萨拉离开菲律宾的前一年,母亲确诊肺癌,不久便去世。
“跟我一起做工的诺迪亚说这不是坏事,不管死后去哪里,都比活着幸福。几年前,我们来B国的路上,诺迪亚说她想要赚大钱,没过多久,我们见面,还没有开口说话,她看着我,看那眼神我就知道她跟我一样,已经发现我们没有任何出路。”
这是一年前访谈时萨拉说的话。
孟雪明也访谈过诺迪亚,但只有一次,后来孟雪明被告知,诺迪亚去世了,死于卵巢癌。
那时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可以憎恨程少昀,替萨拉和诺迪亚。
为他创建的欣欣向荣的医疗科技公司,为这类公司延长富人生命付出的努力。
可她最憎恶还是她自己,因为她恨得太不彻底——一边仇恨,一边找证据为他辩解,甚至以仇恨为借口,日复一日地回想他和她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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