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气氛有片刻凝固，池竹视线胡乱朝左右瞥了两眼，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以饰尴尬。
“那个……”
她沉吟半晌，清了清嗓子，语气又恢复到方才的清冷音色，接着问道：“那就说说你对程煜的看法！”
“我都说了他是我上司！”方昼显然没了多少耐心，默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能对他有什么看法？”
他敢对程煜有什么看法？！
他觉得自己身后这人跟有病似的，非要问这种让人左右为难的问题。
方昼话落，猛地徒手用力握住架在他脖颈间的剑刃，转过身直直对上了池竹的目光。
然而当二人视线相撞的一刹那，都呆愣在了原地没说话。
方昼眼眸蓦然瞪大，神色不可置信地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人好几遍，唇瓣张张合合，一腔话却生生卡在喉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池竹视线落在他紧紧握着剑刃未松，血肉陷入其中，逐渐淌出鲜血的掌心，鲜血浸染了刀刃，滴滴落在木地板上，炸开血花，点点溅在她碧落色的衣摆上，扎眼明显。屋中原本淡淡清香的檀木味，逐渐被弥漫开的血腥味混杂。
半晌后，池竹轻咬着下唇皱了皱眉，眉宇间显出烦躁。
“我没打算伤你，你自己非撞上来干什么？上赶着找死啊！”
“你……”
方昼定定地望着她，似乎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一点，眸色格外复杂难辨，踌躇着开口道：“是人是鬼啊？”
呃……
池竹眉心控制不住地跳了几下，她敛眸压下眼中的烦躁，声音平静冷漠道：“是鬼，专门来捅死你这种，忘恩负义，为虎作伥的败类！”
“嘶……”
方昼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垂眸看了一眼横在自己脖颈间的冰凉剑刃，默默松开了手，指尖抵着剑刃试图将其推远，身子尽量往另一侧歪去。
他面色难看，苦笑着，语气幽幽道：“你要索命，就索程煜的命啊！别索我的命啊！”
“我为虎作伥是不假，可凡事都要讲个轻重，你得先杀虎再杀我吧？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嘛！是不？”
“你在教我做事？”
池竹眯了眯眼，姿态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嗤笑出声：“我这人做事素来没有章法，我这一剑落到谁身上谁就先死，你先他后又能怎么着？”
“嗯……这当然可以！就是……”
方昼语锋一顿，歪头勾起唇角，冰凉的眼底闪过探究，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接着道：“只怕池姑娘是不舍得杀那位，才会从我下手。”
“方大人心思还挺重！”
池竹说着，心中紧绷的弦松懈下一点，转手收了长剑，自然而然地在他身侧的空位上坐了下来，视线偷偷摸摸落在他身后，在她来之前正写字的纸张上，不紧不慢开口。
“不过可惜，这点你错得离谱，我若有机会，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啧啧啧！”
池竹话音刚落，方昼轻啧几声，撇着嘴睨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
随后他视线下垂，落在自己掌心被剑刃豁出的一个大口子上，只见鲜血淋漓，皮肉朝外翻滚，狰狞可怖，让人看一眼都觉得触目惊心。
他神色却不显波澜，指腹落在伤口上摩擦，原本干净的一只手上，此时也被鲜血染红一片。他也不觉得疼，似是在干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嗓音轻飘飘的。
“这种话谁都会说，只是若从别人口中听见，我可能还会相信一点，但从池姑娘口中听到，我听听就算了！”
“你……”
池竹闻言，视线从纸张上收回，手握在椅子把手上用力几分，不满地瞪着他。
“你都不清楚我与程煜是何关系，凭什么觉得我会不舍得对他下手？”
她方才话中的意思明明很清楚！
“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的确不清楚，但那不妨碍什么，反正知道你与他关系匪浅就够了……”
方昼手上动作顿住，抬眸笑意盈盈地望向池竹。
“贺大人说，池衍死的那一夜，你与那位是一同过去的，而在你死后，尸身被他带走，私藏数年……”
“池姑娘这些年一直躺在棺中，或许不清楚，但我可以告诉你……”
方昼眸光微闪，语气平缓，却能听出带着浓浓的恨意，在极力克制着情绪的爆发。
“你不妨出去看看，现下上京城中魔修遍地，街道上民不聊生，百姓人命如草芥，朝堂之上诸臣犹如傀儡，稍有不慎便会血溅当场！就连皇位之上的陛下，也是他手中的提线玩偶！已经气若游丝，命不久矣！整个玉乾国都是他的掌中玩物！”
“那位只为寻找复活你的方法，这些年间，亲手杀的人数不胜数，一年更比一年疯，造成上京城如今场面的缘由，你的因素少不了一点！”
“要说你们没有特别的关系……”
他说着，眸光陡然变得凌厉，笑意冷下几分：“我想不出有什么证据能让我相信！”
闻言，池竹面色阴沉下去，垂下眼半晌不作声。
“知道为什么，我见你活着却不感到诧异吗？”
方昼见她不作声，仍旧接着道：“那位一直在源源不断地汲取他人气运，性命；不怕反噬地无限修炼禁术，邪术。但凭他这份对他人，对自己都狠毒至此的手段，复活一事怎么可能不成功？！”
“我能活过来，与他所做的事没一点儿关系！”
池竹手上攥成拳，指甲抠陷进掌心的皮肉中，嘴唇抿得发白，面色很不好看，嗓音沙哑。
“可没人在乎你究竟是如何活过来的！”
方昼冷嗤一声，神色透出不屑：“我们只知道，只看见，他因为你，确确实实做了这些事，你再怎么也推脱不掉！”
这番话像细针一样跟根插在池竹心头，她只感到心口处有密密麻麻的疼痛感，疼得她此刻喘不上气，大脑思绪有些空白，又有些凌乱。
她想说裴衍做出的事与她没有关系，复活一事明明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她那段时间更是死亡状态，就算想阻止也阻止不了裴衍，凭什么要把他做的事按在她头上？
国家飘摇，百姓悲苦，人人自危，这些看起来确实容易令处于这个世道中的人滋生出怨恨。
可人不是她杀的，事不是她干的，魔修更不是她放进来的，她活着的时候在尽力阻止，死了没阻止到还要怪她，她也冤得很。
只是这些话到嘴边，池竹却哑了声，最终没能说出口。
沉默片刻过后，池竹抬眸又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纸张，她语气认真道：“所以，你是恨程煜的，对吧？”
方昼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冷冷道：“不错，但带上你！”
池竹：……
行吧！
“先抛开我不谈。”
方昼摊了摊手，表示：“抛不开。”
见状，池竹眼皮突突直跳，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好脾气的平静道：“暂时放下行不行？你帮我做几件小事，我替你杀了他！”
“我向你保证，届时玉乾国会走上正轨，恢复原有的秩序……”
方昼直接不耐烦打断了她的话：“这种虚无缥缈的话我不听，真真假假的我分不清！”
池竹：……
“你有求于我就开门见山地说……”
方昼直勾勾盯着她轻笑出声，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但上来就拿剑指人，池姑娘可不像是有求于人的态度，让人以为你真是来杀我的！”
“我总得先确认一下你的态度……”
池竹抿了抿唇，避开他的目光道：“你若是站在程煜那边的……”
“那你就一剑戳死我？”方昼挑了挑眉，又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池竹深吸了一口气，没应声，算是默认。
见状，方昼眼中流露出伤心的神色，深深叹出一口气，哎呦呦的叫唤起来，扬声道：“怎么说以前也算是朋友，池姑娘对我就这么不手下留情？”
“朋友？”
池竹忽然笑了起来，望着他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的，慢悠悠开口道：“若真是朋友，我就更杀得了。”
方昼：……
他霎时间便噤了声，悻悻转身，重新伏案提起笔，笔尖蘸着浓墨落在宣纸上。
他试图转移话题道：“你说吧，想让我干什么？我记着。”
“我想看看你写的东西。”
池竹说着，还没等方昼同意，便抬着屁股下的凳子凑到他跟前，自觉地拿起了他桌上的纸张，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她刚才远远的，只隐约看到这纸上写有兄长亲启的字样，想到贺砚之也算是方昼的兄长，而现下这个时间段，贺砚之还未曾在战场战死，是专门和裴衍作对的，不可能会完全悄无声息。
虽然如今在上京城中找不到他的踪迹，但她猜应该是在某处蛰伏着，所以这信很可能与贺砚之有关。
她早就想拿过来看一眼了。
而方昼见状一头黑线。
他在心底默默朝池竹翻了个白眼，他忍……
池竹看完纸张上写的内容，确定了她心中所想，转而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暗中与贺大人联系的？”
“你猜？”方昼扬了扬眉，明显不愿过多透露。
见此，池竹咬了咬牙，面上的笑意更浓了些：“那你总能告诉我，对面除了贺大人，还有谁吗？”
“我不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人名。”
方昼垂眸，抽出了池竹捏在手中的信纸，折起来在怀中放好，沉声道。
“但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你想要的人，你在找的人，还有杀死程煜能用到的人，有勇的，有谋的，朝堂之上，修仙界之间，你所能想到的人，都在！”
“助力如山，他们全都在背后推举。”
闻言，池竹想到方才看见信纸上所说，这几日让派修仙界的弟子潜入上京城中，似是他们将要开始布局。
她默了默，算是暂时相信了方昼口中的话。
她盯着方昼的眸光逐渐变得柔和，笑意盈盈道：“方大人如今也是好起来了。”
从前看起来那么不靠谱的一个人，如今在裴衍眼皮子底下，卧底竟能当得如鱼得水，大局的指挥权都能落在他手中。
真够不简单的，是她以前小瞧了他……
“彼此！彼此！”
方昼视线落在池竹身上的绫罗绸缎一瞬，随即回她以笑：“想来那位对你也算是真动了情，但池姑娘背刺他的本事也不赖嘛！”
池竹：……
房中烛火摇曳，明亮如昼，灯光映在方昼脸上，让人觉得他眼底笑意再假不过，所有情绪和心思都被深深掩盖住，看不清一点儿他心中所想。
池竹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好片刻后，她神色格外认真开口道：“真希望方公子一如当初，只是方公子……”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方昼神情一滞，但片刻后又迅速回过神来，面上笑意不变，眼底的沉色却稍稍散去了些许。
他朝池竹浅浅笑道：“会的……”
但他其实，回不去了……
人总要成长，而成长就意味着做出改变，有些东西总能抛下，显得不那么重要。
于逆境中支撑，为身后人掌灯，遥遥乱世之中，前路漫漫渺茫，若祈愿盛世安乐，必定有人先堕泥潭。
择独善其身，以干干净净，有人为，有人不为。
世道纷纷扰扰，安处其间本就艰难，妄图改世之路更如履薄冰。
但踏上之人可鲜少，却绝不可无！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厦将倾，既处其间，坐高位，便行其责，尽其力。
不思后世留名所记，但求无愧于心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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