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沈青栖并肩往正院走去,刚进院门,先望见推开东厢走出来的静妃。她还裹着深青色薄绸披风,乌发半披,站在门前,掩嘴低咳几声。
静妃还病着,她昨夜有休息,但义庄那种地方怎可能休息得好?马车上服药后睡了过去,还是秦晋把她抱进来后,再去接张永的骨灰坛子的。
但静妃很快就醒过来了,一听见动静,她立即起身推门出来。
秦晋见了她,一个箭步登上回廊,有些不熟练又有些无措有些紧张地扶着她。静妃反手握住他的一只手,感受到他掌心那些老茧,心里一酸,但她佯装若无其事,温柔微笑地拍了拍。
静妃挥退了宫人,让守卫也退远一些,又招手让沈青栖过来。
沈青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
静妃是要说正经事的,“你们进来,我和你们说些事。”
有些往事,是秦晋这个原配嫡子本来就应该知道的,都是她的错,让他在混沌中挣扎了这么些年。
秦晋沈青栖跟着静妃入屋,三人在圆桌边坐下,静妃回头看一眼门窗,就低声说起来了:“这些事情,有的是很旧的事了,但如今,却是你们该知道的。”
“郭琇其人,鳌南顶级世家郭氏家主,一呼百应,如今麾下再加寇氏、瞿氏等,拥兵得有五十余万,手底下能人死士甚多。这些都是你们知道,但你们不知道的是,他其实是秦北燕的小师叔。”
静妃看向秦晋:“我爹,也就是你外祖父,师承封都顶级世家谢氏,”她又看沈青栖:“你爹谢修文,荆南谢氏,其实是封都谢氏的旁支。”封都,也就是如今北朝的首都人称北都。
封都谢氏,殷居安年愈九旬的老师、上任家主谢守谅,还有谢守谅的两个儿子谢渠谢彬,当年为了阻止外戚加权臣司马氏篡朝,被满门抄斩九族尽诛。
荆南谢氏这个旁支之所以没事,是因为南朝已经脱离大景的统治和势力范围了。
沈青栖的生物爹谢修文是荆南谢氏的家主,皇帝秦北燕之所以让他当丞相并一直重用他,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谢修文带来的一封谢守谅求援、请诛逆臣的信。这封信真假不重要,重要是有了谢修文的投效和这封信,秦北燕的北征是承天顺道师出有名的。
言归正传,大儒谢守谅是个非常有德行操守的人,并未因为殷居安出身寒门而将其拒于门外,反而欣赏其聪明才智和理想,将其收入门墙,授其文武。秦北燕如今的屠龙之术,正是传自殷居安所学和他本人的理解深拓。
“郭琇是谢守谅的外甥孙,在三十七年前拜在谢守谅门下,是谢老的关门弟子。”
亲戚情面也好,怎么都好,郭琇有他的长处,就是极擅长纵横之术。用秦北燕的话说,就是三寸不烂之舌,极其了得。
“郭琇不善武,你们是知道的,但他有他的胞弟郭珞。郭琇这人判断力、决断力还有他的一张嘴,非常厉害,你们万万不能小看了他。”
静妃非常肯定且平静地说:“郭琇是想要登基称帝的。”
这点毋庸置疑。
郭琇当年,甚至来过师兄殷居安的寒山县,想殷居安支持他。殷居安当年感激恩师,大力帮扶了好几次,但很快洞悉郭琇的想法,这师兄弟二人很快就闹掰了。
“我爹说,任何理想,都是纸上谈兵,只有一统天下后才有实现的可能。”
因此,殷居安身体每况愈下,他没多久就就选定了秦北燕,将家业和乡勇和人脉都给了他。
原因很简单,他的儿子们和其他弟子都没有这个当人君一统天下的能耐展望。
况且,秦北燕也很不错,他当时是完全继承殷居安的理念的。
“我爹想肃清吏治;我爹想还世道一个清明,他说非推翻重来不可了。他还想继续推行科举,他说寒门黔首想要出头,唯有科举取士也。”
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细节、大势推演。殷居安被灵帝罢相,半生饮恨,看着世道一天比一天差,终于他临终前,等到了差不多能起兵的时候了。
“你们要注意的最重要一点是,我爹临终前,是这么嘱咐你父皇的:‘大景气数未尽,元江以北护于天险,不可攻伐也。唯独南边,余有生之年尽可取,将其肃清,期间要培养好继承人。将来北边,需那孩子静待时机’。”
当时,静妃也在病榻前,听得真真的。
殷居安是个能人,他推断的天下局势是非常准确的。
但为什么现在会这样呢?
静妃目光幽暗涩然,她轻声说:“你父皇,却是个不甘心的。他曾与我说过:‘吾不服,愿以只手来补天’。”
静妃也曾尽力去和秦北燕当一对好的夫妻,但结果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看着房间一点虚空,轻声说罢,猛地收回视线,她说:“这些年,他不知道做过些什么。我只知,粮饷物资曾经消失过好几大批,还有其他一些痕迹,但我问他,他并没有告诉我。”
秦北燕不知道做了什么,导致后面国朝局势的发展,并没有如殷居安当初料言,“司马家篡位了,司马卿驾崩之后,嫡长子死,嫡次子登基。后来,长房独子司马晏诛杀其叔父司马斌,司马晏于两年多前登基,听说是个病秧子。”
“你父皇大约做了不少事情,但都是我不知道的。”
和以前比,秦北燕变了不少,但唯一好在,他还是愿意为民生做一些实事。
静妃深呼吸两下,这样的回忆,让人情绪复杂难言:“哦对了,如今北朝的皇帝司马晏,是你的亲表弟。”
虽然两朝对战,说亲戚关系没什么意义,但该知道的就得让秦晋知道。
郭琇和秦北燕其实是老冤家,当年郭琇十几岁时,就曾怂恿师兄嫁女司马家。没错,守寡多年并已经去世的司马晏母亲,也就是篡朝的启初帝司马卿的大儿媳妇、被诛杀的乾元帝司马斌的长嫂,正是静妃的胞姐,姐妹二人年纪相差不小,但是同母姐妹。
可惜郭琇的图谋很快被殷居安看破了,不把家业传给儿子,而是传给了那个郭琇最忌惮的弟子秦北燕。
秦北燕太能打仗了,打破郭琇所有期待。鳌山关大战败北之后,郭琇权衡利弊,不得不接受了秦北燕的招降,先屈首,再图日后。
“你父皇是为了北征时机。”
“至于秦越,你们反倒不用过分在意,他这皇太子,其实是个无根之萍。”
郭琇是想自己当皇帝的;托举外甥称帝,只是他最最不得已的日后备用策略。
厢房很大,人都屏退了,也没有点灯,天光从大开的窗扉透进来,静妃清秀的面庞显得更苍白透明,她看着秦晋,轻声说:“娘只知道这么多了。”
对不起,不能帮你更多了。
她不敢提秦贺,眼下却更恨自己身体不争气,病还不能痊愈。
那柔和似水的目光,带着愧疚,秦晋目不转睛看着她,他咬了下下唇,立即道:“已经很多了。”
这双母子,一瞬不瞬对视。
秦晋心里也不是不难受,他第一次获得母爱,是梦寐以求的,却一切都匆匆忙忙,他根本无暇细品。
他郑重对静妃说:“您要好好养病。将来,将来若可以,我把您接出来养老。”
静妃目泛泪花,竭力忍住:“好,好好。”
……
接下来,静妃还仔细和沈青栖说了话。她不知前情,只当这是儿子极好的朋友,感激涕零说了很多很多,沈青栖只好应了又应。
之后,秦晋不想静妃母送子,更因为他担心静妃——静妃之前还是病很重的,回光返照一样的意志力让她好像一下子好起来,他担心她透支了。
中午的时候,静妃依依不舍,但还是听从秦晋的。秦晋送走了静妃离开南郊别院返回皇城的马车。
之后,秦晋带人飞马返回南都王府,接了印信,以及程南递给他三千护军的花名册。
今早早朝帝党和郭党的争吵也有人汇禀秦晋了。双方大吵一直到了午后,郭琇果然理亏,没有办法再在邾郡上阻止秦晋,但郭琇却不甘就此拱手让出北征的优先权,于是最后得出一个双方妥协过的结果,秦晋有三个月时间,若三个月时间没能把海堤顺利修补妥当,则要改封他地,邾郡一应事宜,将由郭琇之子检金将军郭明接手。
秦晋面色淡淡,只道:“知道了。”
之后琐事就不再赘述,申时初,简王秦晋自皇宫拜别秦北燕,之后直接快马出京,往北郊的元江大码头去了。
沈青栖这边已经带着人先行一步了。秦晋先前的属官、心腹、护军等已经大多在白川之战中死尽了,可用的不多,不过她现在是王府长史,她直接就安排人登船了。
一共六艘双桅红漆大战船,船舱三层,甲板极大,每艘容纳七八百人不成问题。这些护军除了青禾族之外,两千二百人都是程南等人精心挑选的,能战善战,忠诚度极高,她就按程南给的信息一一安排登船了。
秦晋赶到元江大码头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空一大片的火烧云,黑色影子中的一排战船,停泊在大码头已经清空的左侧。
码头上,一排的马车和人,沈青栖离远见到他一行,立即用力招手。
秦晋一夹马腹,膘马加速烟尘滚滚,冲上青石板大码头,他在她身边翻身下马。
程南长话短说:“一切小心,”出发在即,他也不说晦气话,只道,“人没事就成,回来还有我们。”
“这三千人都是挑选过的,绝大部分都没问题,但你知道程三山,一切都要谨慎些。”
匆匆说过之后,程南等人退后一步,看秦晋等人登船。
沈青栖也没急着上,她把着后勤,看大家登船上去先。
秦晋先护送的是从马车上下来抱着骨灰罐子的秦正等人的家眷,还有担架上的尚在昏迷的梁绅。
侯白望的义弟侯涧是个副军校尉,这次也编入了秦晋护军,但他和秦正的妻子林氏显然是怨恨秦晋的,远远的听不清侯涧骂了句什么,秦晋沉默没有说话,前者小心抱着骨灰罐登船了,担架也抬上去了,秦晋慢慢跟在担架后,看方向是送侯涧等人和梁绅。
之后,还有青禾族留在驿馆的其他人,所有跟着来南都的都过来了,一起上船去邾郡。
青崎、小机灵百里雪,沈青栖的助手青萍青羊、百里焦,还有百里伊的母亲飞霜等人。
大家偷偷留意前面秦晋那边的矛盾,眉眼互相飞,或文静或活跃和沈青栖打招呼:“栖姐……栖哥哥!”“栖哥哥!”
又有好奇心更重的,还跑过去摸战船,百里伊恼怒呼喝声,冲过去赶紧拉人回来并驱赶上船。
“小栖。”
是百里伊的母亲飞霜,她具体姓什么沈青栖也不知道,在族里大家都喊她辛首领家的——她是前任大族长百里辛的妻子。沈青栖不大喜欢这样的称呼,从原主的记忆翻出对方被人喊过名字叫“飞霜”,于是她就叫“霜姑姑。”
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飞霜罕见愣了愣,良久才给反应,也默认了这个称谓,百里雪他们后来也跟着喊了。
沈青栖猜,飞霜该是喜欢的。
飞霜年过四旬,眉目秀丽,微笑和沈青栖打招呼,沈青栖赶紧挥手喊了声:“霜姑姑!”
青禾族的人上船之后,沈青栖最后一个登上,之后,大船的起锚离开了。
岸上船上的人挥手,逐渐在夕阳中,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再也不见。
……
西边的火烧云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夕阳西下,暮色笼罩大地江河,天彻底黑下来了。
船下流水哗哗,风鼓动油帆,呼呼作响,秦晋告别程南等人登船后,在梁绅的房间坐了一段时间,又去处理了一些事情,才出来,就见沈青栖自个一个人倚在船舷靠在舱房隔壁的甲板上。
他走过去,轻声问:“不用处理青禾族的事情?”
沈青栖抬头,秦晋在她身侧也撩下摆坐下,两人并肩坐着,她说:“早就好了。”
船上船下除了需要秦晋过问的,琐事她都处理好了,也不多,大头等抵达邾郡才有。
至于青禾族,她说:“我一向都是能不管就不管的。”人的心力就那么多,她管发明,好不容易闲暇她得让脑子歇一歇。外事都是百里伊处理,内事则是百里玉,飞霜辅助。除非真的好忙,她才出来理事。
说着说着,沈青栖凑近,用眼角示意后面:“这两个人你认识吗?人怎么样?”
这次去邾郡,皇帝专门派了两个顶尖暗卫保护沈青栖的人身安全,防备刺杀。
两人就在后面不远处,无声隐在阴暗处。
沈青栖有点不自在。
而秦晋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两个人,只是隐而不发,他神色晦暗莫名,几乎是马上,就想起过去的自己。
他轻轻摇头:“这两个人很年轻,”比他还小一点,“刀马营分部的,有些人我也没见过。”
他反而低声安慰沈青栖:“你不用在意,他们会竭尽全力保护你。如今豢养死士,是世家门阀的潮流。”
大家都这样,互相刺杀时不时发生,只看谁家技高一筹。唯一的区别只是秦北燕私生子太多,他又不想白养着罢了。
这玩意甚至还有排名,秦晋就曾位列当世顶尖一级,当年年仅十七,还是虚岁。
“那好吧。”
沈青栖耸下肩,有人保护总是好的,“族里的事百里伊处理了,用不着我。”
所以她难得清闲。
船行破水,哗哗的声动,岸上村镇、林木、丘陵荆棘黑影不断在视野中经过,有鱼一跃跃出水面。
在这样的夜晚,秦晋轻声说:“有个信任的人帮着,当然是好的。”
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了已经死去的张永、秦正和侯百望。
秦晋眉目染上伤感,流水哗哗,他轻声说:“你不知道,张永他经常说起你,从放春山回来,能提个十天八月。我们还曾经误会,他喜欢你。”
“嗨,别提他了,那就是个逗货。”
说起张永,她也很有几分伤感。过去不得闲想,现在有了闲暇,那种人生无常就涌上心头。
张永是个不像当过杀手的年轻人,老快乐帮她干活,要不是调戏过族中夷女,沈青栖还以为这家伙想追求她呢。调戏完人,被沈青栖生气撵走,她还喊话下次你别来。
谁知,这一别就真是永别。白川大战没多久就开始了,沈青栖生怕青禾族被连累,又得紧着赶在北征前投于南朝,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和张永再见面的机会。
说来惭愧,她对张永并没有秦晋以为的多感情。她最初来找秦晋,更主要还是任务和利益驱使。
一时间,只听见水声和风掠声。
秦晋回忆过去美好,有一种带着殇的伤感,他深深呼吸压下情绪,低声说:“他说你是个好姑娘,善良、纯挚,侠义心肠,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趣得很,脑子又聪明,要不是他早有心上人,有未婚妻了,他肯定就要追求你了。”
青夷,不如汉民繁文缛节多,说追求一点都不错的。
沈青栖惊讶:“他有未婚妻啦!那……”她顿住。
秦晋敛了笑,轻声:“还没完婚的。我前几天让人打听过一下,她父母已经另开始打听人家,也不让她来祭奠,但听说她是不肯的。”
“那姑娘叫凌斐,是吏部郎中凌中则的嫡长女。”
当初都是简王一党的。
但现在简王一党零落,还愿意追随的有,但已极少。
其余的,没死的当初大多为了自保各种落井下石另投他处,凌家倒是没有,后来被程南萧询等人因为他纳入保护范围之一。
秦晋说得平静,势力几乎消散殆尽,在他心里都不如张永等人的死来得要紧。利益的来,利益的去。后者重要太多太多了,可惜人死不能复生。
两人并肩坐着,聊着,说过去,聊将来,一直说了大半个时辰,晚膳好了,方才起身。
秦晋说:“你回房先用,我去梁绅那边一趟。”
既是体贴,毕竟沈青栖有百里伊等人需要聚合联络感情,且他也有自己的事情想做。
沈青栖拍了拍裤子起身,闻言不禁顿了一下。
从剧情里她得知,梁绅是最后一个叛徒来着。那这回有叛吗?绝大部分几率都是有的,毕竟她的蝴蝶翅膀可没那么远。
但秦晋重视和相信他的杀手兄弟,不是沈青栖可以插嘴的。
这无凭无据的,甚至她都没和梁绅接触过,空口说白话,铁定只会影响沈青栖和秦晋新建立不久的关系。
再加上,梁绅重伤一直未醒,沈青栖仔细把过脉,昏迷伤重都是真的,目前只能勉强灌药和流食,按这个情况如果一直昏迷下去,他很大几率会变成植物人的。
因为梁绅重伤的其中一个部位是头部。
沈青栖左思右想,都觉得无端端去开口不合适,还是先观察着吧,等她和秦晋更熟悉一些,找到借口,或者这个梁绅有清醒的迹象的话,再说。
就这样办!
沈青栖目送秦晋背影,见他慢慢进了中层梁绅透着灯光的舱房,她打开小银扇扇了几下,也往百里伊他们那边去了。
来了来了,今天晚了一点点。
先亲一个,阿秀吃午饭去也,你们吃了吗?么么哒明天见啦~~[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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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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