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狱的冰冷似乎已沁入祝清浔的魂魄深处,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碎冰般的痛楚。然而,比这蚀骨寒意更冷的,是心头那片不断蔓延的荒芜与死寂。
众叛亲离的绝望,日复一日的凌辱,将昔日坚不可摧的道心寸寸碾碎。昏沉与清醒的间隙,那些他曾拼死守护的画面——云衍执掌正道时的威严,凌殊少年意气的笑容,沈栖梧品茗论道的清雅,宁不臣孺慕仰望的眼神,乃至芸芸众生在安定秩序下的生活……都变得模糊而遥远,继而扭曲成一张张写满刻骨恨意与鄙夷的面孔。
“值得么?”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残破的识海中反复诘问。为了护佑这所谓的“苍生”,他付出了仙骨,耗尽了灵力,背负了污名,如今更被囚于这暗无天日之地,受尽折辱,连最后一点尊严都被撕扯殆尽。他选择的是一条荆棘遍布、无人走过的“苍生道”,他曾坚信只要道心坚毅,万难皆可踏平。可如今,这信念的基石,在无尽的恨意与自身承受的极致痛苦下,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濒临崩塌。
这裂痕带来的痛,远胜□□的折磨,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虚无感。他守护的一切,是否真的值得他付出所有?这世间……是否还存有一丝值得他坚守的光明?每一次深想,都像是将灵魂投入无底冰渊。
然而,这沉沦的思绪,往往来不及深入,便被粗暴地撞得粉碎。
*
或许是寒狱的酷寒,或许是连番的摧残,又或许是心死的绝望,祝清浔终究支撑不住,发起了骇人的高热。意识如同在滚油与冰水中反复煎熬,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铅,连指尖都无法挪动分毫。
沈栖梧端着一碗气味浓烈苦涩的药汁走了进来。他面容依旧清冷,眼神却带着一种审判者般的漠然。“喝了。”他声音冰冷,将药碗递到祝清浔干裂的唇边。
祝清浔紧闭着眼,牙关紧咬,将那苦涩的气息连同施舍般的好意一同抗拒在外。他宁愿就这样烧成灰烬,也不想再接受这来自仇敌的任何“恩惠”。
沈栖梧眼中闪过一丝不耐,随即化为更深的冰冷。他猛地俯身,一手狠狠捏开祝清浔的下颌,另一手端起药碗,竟毫不犹豫地含了一口药,将自己滚烫的唇覆了上去!苦涩的药液被强硬地渡入口中,祝清浔猝不及防,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药汁混着血沫从嘴角溢出,狼狈不堪。
“咳咳…呃…”破碎的呛咳声在寒狱中回荡,带着濒死的窒息感。或许是这极致的痛苦激发了求生本能,又或许是那呛咳带来的窒息感太过恐怖,在沈栖梧松开钳制、嫌恶地擦拭嘴角时,祝清浔竟挣扎着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抓住了滚落的药碗边缘。他用尽残存的气力,仰头将碗底残留的、冰冷刺骨的药汁,一股脑灌了下去。动作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
当夜,高热引发的梦魇如跗骨之蛆。祝清浔深陷在光怪陆离的噩梦中,破碎的呻吟和无法自控的颤抖从未停止。不知何时,夜烬悄无声息地躺在了冰冷的玉床外侧。他将那滚烫却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身体强硬地揽入怀中,宽阔的胸膛紧贴着祝清浔嶙峋的脊背。
“啧,烧成这样……”夜烬的声音带着惯常的烦躁,猩红的眼眸却紧盯着怀中人痛苦蹙紧的眉头,“死了,仙骨可就废了。”他像是在说服自己。怀中人无意识地在他怀里蜷缩,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微弱的呜咽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
夜烬的手臂僵硬地收紧了些,下颌抵在那散乱墨发覆盖的颈窝,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几乎被掩盖的、属于祝清浔本身的清冽冷香。那香气微弱却固执,如同他眼中不肯熄灭的星火。鬼使神差地,夜烬生硬地、干巴巴地重复着:“不疼了…不疼了……”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某种被极力压抑的、不合时宜的心痛。他烦躁地闭上眼,将这异样的情绪归咎于对“仙骨容器”状态的担忧。
高热退去,祝清浔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并未好转,反而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曾经欺霜赛雪的肌肤失去了最后的光泽,呈现出一种死寂的苍白;昳丽的眉眼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死气,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他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曝晒于烈阳下的名贵兰花,花瓣凋零,枝叶枯萎,正无声无息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几人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莫名地焦躁起来。虽口口声声说着“为了怜儿”、“为了仙骨”,但内心深处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却在蔓延——他们隐隐意识到,若再这样下去,祝清浔恐怕等不到仙骨被取出的那天,就要彻底凋零了。
于是,他们竟罕见地“收敛”了几分暴虐。然而,这“收敛”并非温柔,而更像是对待一件即将彻底损坏的珍贵器物的、带着施舍意味的“保养”。
凌殊曾带来一盆据说能令人心旷神怡的奇花,放在寒狱角落,冷嘲热讽地命令祝清浔“看着开心点”,换来的是对方空洞麻木的一瞥。
云衍试图用平静的语气提起宗门旧事,试图唤起一丝往昔情谊,却只看到祝清浔眼中更深的冰封与死寂。
沈栖梧甚至找来一些凡间的精巧玩意儿,试图引起一丝波澜,结果不言而喻。
宁不臣则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描绘着未来“赎清罪孽”后或许能得到的“宽恕”与“安宁”,眼神狂热却只让祝清浔感到更深的寒意。
所有的“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祝清浔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玉雕,只是日复一日地衰败着,等待着那既定的、残酷的结局。他不再愤怒,不再挣扎,甚至连绝望都显得那么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他们心慌意乱。
*
取仙骨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寒狱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几人站在玉床前,看着床上那具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躯体,心头竟涌起难以言喻的挣扎。那双曾经映照星辰、如今却空洞如死水的眸子,像无形的冰锥,刺得他们灵魂都在发颤。他这个样子……取完仙骨后,真的还能活下去吗?
云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他取出一条素白的丝带,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轻轻覆上了祝清浔的眼睛。他不敢看,不敢看那双眼睛,不敢看那眼中可能残留的任何一丝属于“祝清浔”的情绪。他不断在心中默念:这是他欠怜儿的,这是他应得的报应,他有两根仙骨,只取一根,取完好好养着,等怜儿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减轻那几乎将他压垮的负罪感。
他握剑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剑尖凝聚起锋锐无匹的仙灵之力,对准了祝清浔后心仙骨所在之处。
“唔——!”当剑锋刺入皮肉,破开骨骼的瞬间,祝清浔残破的身体猛地痉挛弓起!即使被堵住了声音,那从喉间挤出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鸣,依旧令人头皮发麻。鲜血,刺目得如同燃烧的业火,瞬间染红了素白的鲛绡和冰冷的玉床,汩汩涌出,仿佛永无止境,灼烧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连灵魂都在尖叫!
云衍只觉得那血色烫得他骨骼都仿佛在无声地哀鸣震颤!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完成了剜取的动作。当那截温润如玉、流淌着霞光的仙骨被强行剥离的刹那,他再也无法承受那血腥的场面和心底翻江倒海的罪恶感,猛地抽回手,看也不敢再看床上那生死不知的血人一眼,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坚守的“正义”与“复仇”就会彻底崩塌。
仙骨离体,必须立刻送入早已准备好的聚灵大阵温养。几人心神俱震,被云衍的逃离和仙骨入阵的急切催促着,竟无一人顾得上再看一眼玉床上气息奄奄、血流如注的祝清浔。
就在云衍的剑刺入他身体的瞬间,就在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几乎将他意识彻底吞噬的前一秒,祝清浔积蓄了数日、以全部意志力压下的最后一丝力量爆发了!他口中早已暗藏的数张偷来的、品阶不高的传送符箓被瞬间咬碎!同时,他强行引动了体内残存的、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灵力,并非源自自身,而是——借用了云衍刺入他体内、尚未完全散去的剜骨剑气!这无异于饮鸩止渴,自断仙脉!
“噗——!”鲜血狂喷!但他成功了!
体内那道如同附骨之疽、日夜汲取他生机的炉鼎咒印,在这狂暴的自毁力量冲击下,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哀鸣,瞬间崩解!一道微弱的传送光芒裹挟着他残破不堪的身躯,在其他人注意力被仙骨和云衍吸引的一刹那,消失在了原地!
他要去秘境!去他早年发现、藏有保命丹药的隐秘之地!即便经脉寸断,仙骨已失,生机渺茫……他也绝不会死在这污秽的寒狱之中!他祝清浔,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自己选择的、干净的地方!
聚灵阵的光芒稳定亮起,仙骨悬浮其中,流淌着温润的光华。众人刚松了口气,凌殊无意间瞥向寒狱方向,心头猛地一跳:“……他呢?”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当他们冲回寒狱时,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被大片暗红血泊浸染的玉床。那刺目的红,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他们眼底!
“炉鼎咒他根本解不开!刚失了仙骨,他能跑到哪儿去?!”夜烬第一个咆哮出声,猩红的眼眸里是难以置信的暴怒和一丝……恐慌。
云衍脸色惨白如纸,他感受着指尖残留的、属于祝清浔血液的粘腻感和那瞬间消失的微弱空间波动,声音干涩颤抖:“……以自毁灵脉为代价,强行引动外力冲击……应、应是能破开咒印的……”
寒狱内一片死寂。没了仙骨,断了仙脉,重伤濒死……这个状态下独自撕裂空间传送出去……和主动跳进地狱有什么区别?一个他们不愿承认却无比清晰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他们不想让他死!
“他、他怎么敢!”凌殊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带着色厉内荏的惊惶,“小师弟未归,他……他不能就这么……”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沈栖梧强作镇定,试图用冰冷的逻辑说服他人,也说服自己:“都说祸害遗千年。霁月仙君底蕴深厚,狡兔尚有三窟,定是留有后路……”然而,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那人灵力尽失,仙骨被夺,经脉寸断,还能有什么后路?若有后路,何至于等到今日才走?
“找!”宁不臣的眼神阴沉得可怕,带着一种疯狂的偏执,“他带着那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血,根本跑不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他无法接受“师尊”的消失,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们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兽,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势力,魔域、清渊宗、玄天宗……无数眼线铺开,疯狂地搜寻着祝清浔的踪迹。
很快,在远离寒狱数百里外的一处人迹罕至的雪山断崖边,他们找到了线索——雪地上,一串触目惊心的、由暗红鲜血滴落、踩踏而成的脚印,深深浅浅,踉踉跄跄,一路延伸至悬崖边缘,然后……突兀地消失了!
脚印尽头的雪地上,只余下一小滩尚未完全冻结的、刺目的鲜红,在苍茫白雪的映衬下,如同泣血的残阳。
“轰隆——!”
天空骤然响起一声惊雷,惨白的电光撕裂铅灰色的天幕,映照着崖边几人骤然失去血色的脸。这一瞬间,他们心头剧震,仿佛被那惊雷狠狠劈中。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究竟是因为意识到温怜归来将遥遥无期、仙骨恐成泡影……还是因为别的、更深更沉、更不敢去触碰和承认的原因?
三年,一无所获。
那个曾如明月高悬、清冷绝尘的身影,那个被他们亲手打入地狱、碾碎傲骨、夺走一切的霁月仙尊,如同人间蒸发。只余下那断崖边刺目的血印,成了他们心头永难愈合的伤疤,日夜灼烧。悔恨与恐慌的种子,在漫长的寻找与绝望中,悄然滋生,盘根错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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