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扬州城灯火如昼。
在府中用过年饭后,何府一行人便相携前往城郊的平福寺祈福。靛蓝的夜幕中,时不时绽开绚丽的烟花,将百年古刹映照得恍若琼楼玉宇。
平福寺里人潮涌动,善男信女手持着琉璃灯盏,在大榕树下虔诚祈愿。
据说此处的琉璃灯盏极其灵验,燕之郁便从小沙弥处买下两盏,将其中一盏递给何妙观。
以往他在长安时,每年除夕夜,往往是入宫赴宴祝酒,即便空闲,也从没有在寺庙祈福的习惯。一方面是因为他不信鬼神,另一方面是因为若是去长安最富盛名的普渡寺,难免会遇到熟人,人家携家带口来祈福,他孤身一人,看上去怪可怜的。
虽然他也不在意这些。
燕之郁提笔蘸墨,思索片刻后,在祈福的红纸上写下:“唯愿妙观岁岁安康,此生顺遂无忧。”
再过两个月,便是何妙观的生辰。
他虽然不信占卜,但依旧心悸陆黎的卜算会一语成谶,女郎活不过十七岁。
写罢,他将纸条仔细折好,放进琉璃灯盏中,侧头看向何妙观。
何妙观正低头专注地写着字,神情认真异常。燕之郁凑过去,看到一列和他有关。
“愿燕之郁长命百岁,常乐常欢。”
他心下微动,犹豫片刻后,将叠好的红纸重新摊开,另起一列写道:“愿与妙观,朝夕相伴,此生不再分离。”
两人将琉璃灯盏挂在寺庙中的大榕树上,暖黄的烛光透过琉璃,在少女少男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夜风拂过,灯影摇曳,和漫天绚丽烟火交相辉映。
燕之郁望着她专注系灯的侧影,唇角不由漫起浅淡笑意,情难自抑,俯下身在她额角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何妙观微微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不远处传来一声清晰的呼唤:“妙观?!”
竟然是顾徊。
燕之郁直起身,眸中的温柔褪去,烦躁地蹙起眉。
何妙观想起刚才的亲吻,不由有些面红,松开攥着他的衣角的手,道:“顾徊,好久不见。”
“嗯,确实很久不见。”顾徊微微弯唇,“妙观,我有些话,想和你单独说,可以么?很快就好。”
何妙观猜测顾徊要说的话应当和任务相关,便点点头,侧过身同燕之郁道:“燕郎君,你在这等我,我马上回来。”
当着他的面去找顾徊吗?
他怎么可能答应。
燕之郁冷冷瞥顾徊一眼,攥住何妙观的手,软声央求道:“妙观,你说过今日要一直和我在一起的,不可以反悔。”
何妙观看着他眼中水盈盈的样子,心中微软,但不及开口,顾徊竟先一步道:“妙观,我要说的事情其实不要紧的。若你今日不方便,我改日再来你家拜访便是。”
何妙观微微一怔,看向顾徊。少年坦坦荡荡地回望过来,眼眸沉静,明明他们只是一个月不见,但顾徊看上去竟成熟不少。
顾蕙仙说,顾徊被顾捷罚禁足一个月,在家反省。难道是因此才变成这样的?
“顾徊,你还是今日直接说吧,免得日后再跑一趟,也不方便。”迟疑片刻,何妙观缓缓抽出手,“燕郎君,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就回来的。”
禅房里檀香袅袅。
“妙观,吏部的文书昨日下来。说最迟明年四月,我便要去长安领职。”顾徊正色道,“所以,顾捷说,我们家会在三月前向何徵提亲。”
何妙观好奇道:“顾徊,你怎么说服顾通判的?”
“其实主要是蕙仙在出主意。”顾徊不知想到什么,略显局促地移开视线,声音嗫嚅,“但是蕙仙说……要向你保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告诉你。”
“哦,这样啊。”何妙观心中有点疑惑,但想到顾徊马上就能完成任务,不由衷心为他开心,笑着道,“无论如何,能完成任务,总是好事。顾徊,恭喜你。”
“妙观……”顾徊轻叹一声,恳切道,“说实话,我真希望你的任务我也能帮上忙……但目前看上去,我好像只能回到那个世界,帮点那边的忙。”
何妙观眨眨眼,笑道:“嗯。你回去后,千万不要忘记好好打周子叙一顿。”
顾徊立刻郑重承诺:“一定的,妙观。我肯定让他好好躺上一段时日……等你任务完成,也回到那个世界,我再请你吃饭,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告诉我,我给你买。”
“等我回去再说吧。”何妙观无奈笑道,“我这个任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话到此处,两人都静默下来。安静中,桌上的烛火发出噼啪的响声。
顾徊欲言又止。
何妙观见他还有心事,便柔声道:“顾徊,你若是还有什么顾虑,不妨直说出来。我既然决定帮你,自然会尽力周全,毕竟‘送佛送到西’。”
顾徊这才艰难地开口:“妙观,我知道你的任务和燕之郁有关,但是……顾捷对这桩婚事,其实本就不是十分赞同。尤其是因为燕之郁如今还……住在你家。”
他微微一顿,面色有点尴尬,“等到我们家提亲后,妙观,能否请你在旁人面前,稍加避忌,不要和他过于亲密?我、我担心顾捷看到,又要横生枝节,悔婚也不一定。”
何妙观一时沉默。
顾徊见状,忙道:“呃……妙观,对不起,就当我说吧。”
何妙观这时却轻轻点头:“好。你提亲后,我会注意和他保持距离的。”
“谢谢你,妙观。等你回去,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你。”顾徊虽说着,但面上并无笑意。
他就是再迟钝,刚才在榕树下看到那样的一幕,也能知道何妙观和燕之郁的关系,显然不是什么为“完成任务”刻意的接近伪装。
两个人分明就你情我愿,浓情蜜意。
他心里自然是不高兴的,明明他认识学姐更早,却让燕之郁抢先一步。但转念一想,何妙观终是要回到那个世界的,等学姐成功回去,世上便再无燕之郁这一人,他也能名正言顺地追求何妙观。他相信日久生情,学姐终究会明白他的心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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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悄步穿过回廊,在榕树底下寻到独立许久的燕之郁,轻声道:“公子,他们在禅房谈的是……提亲的事。顾徊说,顾捷明年三月前会上门提亲。”
琉璃灯盏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映得少年的脸明暗不定。良久,他才淡淡道:“退下吧。”
燕之郁重新走向卖灯的小沙弥那,又买下一盏素净的琉璃灯,拂袖在桌前坐下,提起笔,在洒金红笺上写下一列墨迹深重的咒怨。
“愿妙观此生此世厌恶顾徊。”
写完后,他将纸条折成方胜,塞入灯中,亲手将花灯挂在树枝上。
“燕郎君,你怎么又许愿?”恰在此时,何妙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燕之郁回过头,女郎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刚刚新许的是什么,让我看看。”
他侧身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妙观,不过是寻常心愿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嗯?什么寻常心愿?”何妙观反倒愈加好奇,踮起脚想要去摸花灯,但花灯悬得高,她碰不到,只好扯住他的衣袖,撒娇道,“燕之郁,我想看,我想看,你帮我拿下来。”
燕之郁纹丝不动,平淡道:“不行。拿下来就没办法实现的。”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
“不告诉你。”燕之郁摇摇头,少见地坚定。
何妙观这才察觉他情绪不对,想起方才见顾徊前他的异样,便不再纠结于花灯的事情,转而道:“燕郎君,听说外面有一家铺子的糖葫芦特别好吃,我们去试试。”
“好。”他柔声应道。
铺子前的队伍蜿蜒,灯笼在飘起的细雪中晕开团团暖光。
何妙观买下一串山楂,吃下一颗后,将剩下的山楂递到他唇边:“哇,燕郎君,你尝尝看,真的好好吃。”
燕之郁垂眸接过,薄唇轻启,糖壳在齿间碎裂,酸甜味在唇舌间漫开。
“嗯。很好吃。”
“好吃的话,燕郎君,你笑一笑呀。”
少年长睫染雪,鼻梁高挺,唇色如丹。何妙观忍不住戳他柔软艳丽的面颊。
话音刚落,漫天烟火轰然绽放,墨蓝色的天幕顿时流金溢彩。璀璨光华倾泻而下,照亮少年低垂的眉眼。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得微微眯眼,片刻后,终是轻轻弯起唇角。笑容如春冰初融,眼角眉梢都染上朦胧的温柔。
“多笑笑。”何妙观踮脚拂去他肩头的落雪,“燕郎君,你笑起来,特别好看的。”
雪粒簌簌地落在他鸦羽般的眼睫上,将艳丽面容衬得如同雪堆玉砌。他抬起眸,忍不住问道:“妙观,你们什么时候要成婚?”
何妙观一怔,抬眼看他:“你刚才,在偷听我们说话?”
“我没有。”他语气平淡地撒着谎,“但猜也猜得到,顾公子这么急不可耐地找你,定然是商议婚事。”
“哦,你生气是因为这个?”何妙观凑近半步,打量着他。雪粒落在他浓黑的眼睫上,让他整个人如同雪堆作的玉人一样。
“嗯。”燕之郁垂下眼帘,声音沉闷,“我方才越想越觉得,我只是你成婚前,供你消遣的玩意。妙观,你不能这么对我。”
“燕郎君……”何妙观不知怎么解释,低声道,“但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是要同顾徊成婚的。你那时说,即便那样,也愿意和我在一起。”
燕之郁沉默不语。
当时他是想,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何必当真,他也总归是要回长安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心境早已大不相同,他现在只觉得悔恨和挫败。
早知道这样,他最初便不应该让她接近自己。
少年久久不语,面容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加苍白。何妙观叹了口气,牵起他的手,引着他绕过香火鼎盛的大殿,走到后院一株积雪的梅花树下。
此处僻静无人,唯有细雪落在枝头的簌簌声。
何妙观双手环住他清瘦的腰肢,仰起脸,柔声道:“燕郎君,我答应你,未来一定会与顾徊和离的。你相信我。”
燕之郁还是不语,咬着唇,含怨地看着她。
“而且……”何妙观踮起脚,唇瓣蹭过他的下颌,“你明明知道我最喜欢你。”
燕之郁身体一僵,轻声道:“嗯,但是妙观,你为什么……”
“哎呀,你要是这都不愿意等我,那说明你也没有很喜欢我。”何妙观害怕他又问自己“为什么非要和顾徊成婚”,连忙先发制人。
雪花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襟上,他的喉结轻轻滚动。
何妙观踮起脚尖,在他微凉的下巴上落下一个轻如雪片的吻:“燕郎君,你相信我。”
许久,他才低声开口,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好。我等你们和离。”
“但妙观,你得告诉我,最晚要到什么时候。 ”
燕子:心碎成八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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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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