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兮兮的小孩跪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觉得跪得膝盖都疼了，也没人过来。
这里是官府吗？如果是的话怎么不见官老爷？是想活活饿死他吗？
小孩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大兵带走他后没多久，就将他蒙了眼睛丢在了这儿。他看不见，只能依稀辨别这似乎是一处宅院。
待得久了，小孩心中的恐惧也渐渐淡去，竟然百无聊赖地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头。他想着，反正自己就是一个一无所有、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走在路上别人都懒得看他一眼，有什么可怕的？
想着想着，他越发大胆起来，竟伸出手想去扯脸上蒙着的黑布。
谁料手还没来得及抬起来，眼前就蓦然一亮，有人将他脸上的布条轻轻扯了下来。
小孩一怔，下意识抬眸看去，先见到的是一只指节分明的手。那只手很大，手指纤长白皙，看着像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然而拉下黑布时那短暂的接触，却让小孩感受到了一阵刺痛。是茧，那只手的掌心竟布满了一层薄茧。
小孩微微有些讶异，他睁着大大的眸子，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竟然还有几分可爱。
来人忍不住闷闷一笑，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将他本就杂乱的头发揉得更乱了些，活像个鸡窝。
等手挪开，小孩才看清楚他的模样，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袍小将，这小将长得一张俊秀的脸。眼睛清亮如星，鼻梁挺直，唇线分明。五官的每一处都恰到好处，仿佛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又嫌少。
“大……大人。”小孩不敢再看了，他连忙把头低下去，声音有些颤颤地道：“我知道错了，你别让我吃牢饭。”
红袍小将闻言又笑了，他笑得肩膀一颤一颤，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等好不容易笑够了，这才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小孩坐下。
小孩得了允许，一点也没犹豫，立即从地上爬起来，一屁股就坐在了椅子上，动作迅速得很，一点也看不出来之前跪了那么久。
“别叫我大人，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等小孩坐好，红袍小将才声音温和地道：“不过么……我若是想叫你吃牢饭，那也是能做到的。”
他说这话时笑眯眯的，脸上的神情一半真一半假。小孩琢磨不透，只得讨饶道：“这位哥哥，求你了，你放过我吧，我知错了。”
小孩混迹市井多年，练出一张蜜嘴，自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见那红袍小将不让他叫大人，干脆就改了口叫哥哥。
红袍小将又是一怔，随后笑道：“我比你年长，叫声哥哥也是使得的，不过既然叫我哥哥，那就得听哥哥的话，以后不要再偷拿人家的东西了，知道吗？”
小孩低头，呐呐道：“我知道了。”他模样看着很是可怜，像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红袍小将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他思索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了小孩。
“这个你拿着，里面有一些银钱，不多，但省着点用也足够了。待会我会吩咐人将你送去官府的慈幼堂……”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你姓甚名谁？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
四目相对，红袍小将的眼中一片清亮。小孩微微怔了怔，心中陡然掠过一丝希翼。他没见过小将，却认得他的打扮。
他是一个兵爷，是刀口舔血、杀人如麻的煞神。说不准一言不合就会动手把他脑袋拧下来，小孩却不害怕，因为他从没见过这样温和的兵爷。
小孩近乎有些急切地回答：“我……我没有名字，只记得自己姓苏，我的家人都被姜人杀光了，只剩我一个了。我……我不想去慈幼堂，哥哥，我能不能跟着你？我吃得很少的。”
说着说着，他见红袍小将不言语，声音也越来越弱，只低低道：“我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好似只有一瞬间。小孩眼睛都红了，眼见着就要哭出来。红袍小将才轻轻叹了一声，揉着他的脑袋，道：“算了，既然无家可归，无处可去，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以后，就叫你苏幸，可好？”
苏幸，在那场灭门惨案中幸存了下来，又幸运地跟了一个好主子，他是真的过分幸运了。
*
三人在这城中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直走到天都要黑了。还是一点事情也没发生。苏婉月不由疑惑了，在她看来，这醉沙关既然那般凶险，又怎么可能如此平静？
这城里的人该吃饭的吃饭，该饮酒的饮酒，街上虽说不上拥挤，可也绝不冷清。百姓的脸上虽偶尔闪过一缕愁苦之色，但过不了多久便也散了。这可真是太不符合常理了。
正想着，忽有一匹高大的骏马疾驰而来，速度之快几乎能见到残影，噔噔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眨眼就近了身，眼见着就要踩上苏挽月，骑马之人竟然也没有慢半分。马蹄扬起一阵黄沙，吹了她满面。
在这生死一线之际，苏挽月连忙闪身一躲，躲……没躲过。幸好一旁的柳星怜见此，伸手搂过她的腰，将她往旁边带了带。
苏挽月对他道了声谢，心中有些后怕。暗道：忘记自己不能用灵力了，真是好险好险！
沈灵见此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上前看她有没有伤到。见到她毫发无损，这才放下了心，随即又有些气恼，抱怨道：“那人怎么骑马的？差点伤了人知不知道？”
她话音一落，却见人群陡然骚乱起来，方才火急火燎打马而过的人也正高声喊着：“姜人来袭，姜人来袭！急报！急报！”
“啊！姜人又来了！快跑啊。”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这些短命的姜贼怎么就是不消停呢？好生生的日子，还让不让人活了？”
甚至还有小孩大声哭喊的声音：“娘……呜呜呜……娘，你在哪里呀？”
一时之间，原本一派和乐的景象瞬间就被打破了。百姓们都在惊慌逃窜，他们嘴上骂骂咧咧，行动却迅速果决，街上原本开着的店铺，摆着的摊位瞬间就没了踪影。
只有苏挽月三人搞不清状况，愣愣地站在原地，在慌乱的人群中显得异常扎眼。
“这是怎么了？”沈灵有些懵，道：“他们都跑了，要不我们也跟着跑吧？”
苏挽月点了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柳星怜却道：“我们又能跑哪里去？不如跟着方才那报信之人，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这话的确有道理，然而正在他们打算跟上去时，一只苍白的手却伸了过来，将他们拦住了。
苏挽月回眸，见到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来人穿着红色襦裙，裙上用金线绣了大片大片的花纹，既精致又华丽，然而那张脸却红红白白糊了一层，看着吓人得紧。
此刻，她就用那张脸狠狠瞪着三人，一时之间，倒真把他们唬住了。
“你们不要命了？快跟我来。”她扯了扯怔愣的苏挽月，将她拉出去几步，回过头见到剩下两人脚步未动，又急急催促道：“快呀！不想死就赶紧的。”
说罢就引着三人闪身进了一座小楼，这楼看起来倒有些别致，红墙青瓦，檐角飞翘，门口还挂了两顶大红灯笼，无端透着几分风雅。
几人刚一进去，那女子就动作极快地将门落了下来，还招呼三人帮忙，推了屋内的桌椅抵在了门前。接着又想办法将窗户封死，这才坐在一旁，喘着粗气，边喘边骂：“你们要死啊？还想去追兵爷，赶着去投胎也没你们这么急的！你们胆子也忒大了。”
她骂得起劲，脸上的粉也扑簌簌落下来，看起来很是滑稽，但三人谁都笑不出来。只想等她骂完了，再张口询问。
岂料她骂到一半，又有四道身影陆陆续续走过来，皆是些穿着华美的女子，其中一人端着一杯茶，放在她手边，讨好道：“云娘，莫气莫气，气坏身子可怎么办？你骂累了吧？渴不渴？不然先喝杯茶歇歇？”
云娘见到来人，神色缓和了下来，她拍着她的手道：“好好好，清书，还是你乖。”
言罢，她笑眯眯地端起茶抿了一口，总算是放过了他们。
苏挽月悄悄松了口气，给那名唤清书的女子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清书朝她温婉一笑，又垂下了头。
等歇够了，云娘才轻轻放下茶盏，她双腿交叠，目光扫过三人，语气中带着几分慵懒：“你们是外地来的吧？”
苏挽月微微颔首，道：“正是，我们是今日才进城的。”
云娘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算你们运气好，今日若不是碰上我，恐怕你们早已性命不保。”她的语气笃定，眼神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显然并非虚言。
柳星怜闻言，眉头微蹙，忍不住问道：“此地究竟发生了何事？”
云娘这才将目光转向他，细细打量了几眼，眼中惊艳一闪而过，脸上便多了几分笑，“哎哟，这位公子生得可真好，真是神仙般的人物。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样的，我这儿的姑娘们个个……”说到一半，她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收住话头，轻咳两声，略带歉意道：“哈哈，对不住，习惯了，习惯了。”
她身后的几位女子闻言，脸上顿时泛起红晕，低声嗔怪道：“云娘……”
唯有方才递茶的清书神色平静，语气淡然：“如诸位所见，此处是云梦坊，我们都是楼中的姑娘。原本有十几个姐妹，可自从上次姜人闯进城后，便只剩下了我们五人。”
说到这里，她的眸色一暗，声音低沉了几分：“姜人残暴无情，见男人便杀，见女人便抢。若你们方才还在街上，等姜人闯进来，恐怕……”
她的话未说完，但言外之意已不言而喻。空气中仿佛凝结了一层寒意，几人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若是凡世的姜人他们自然不怕，但这里的姜人么，恐怕不能以常理论之。
话虽如此，沈灵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追问道：“可是……我见这城中有不少守城之将，他们也拦不住姜人吗？”
云娘闻言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只道：“拦不住，姜人兵强马壮，城里的兵爷们只能勉力支撑，他们如今还算有所收敛，只是入城劫掠一番，杀些人也就罢了，若是有一日当真大举进犯……”
她的眼中带着忧虑，显然对这里的守军们毫无信心。
清书见她神色黯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也不必如此灰心。听闻朝廷此次派了一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前来镇守呢，他已将妻儿一同接进城中，显见是决心在此长期驻守了。有他在，也许我们从此便不必再受姜人的侵扰了。”
云娘只道：“若果真如此便好了。”
虽是这么说，但在场之人也都知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这位大将军和姜人，还真说不好到底谁更危险。
想到此处，苏挽月不由劝道：“你们可有想过搬走？”
她心里清楚，这些人都不知道究竟是人是鬼，但她们说话做事都与活人无异。甚至还冒着危险救了他们，她实在无法再把他们当做死物。
清书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些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这儿，户籍文书皆在此处，又如何能走？就算真的抛家舍业走了，路上遇到姜人恐怕也是死路一条，况且如今的虞国，别的地方也说不上多么安稳，倒不如守在城中，能活一日是一日了。”
修士有修士的难，凡人自然也有凡人的苦。有道是众生皆苦，不外如是。尤其是在这种国力日渐衰弱的国家，百姓的日子更如泡在苦水里，天灾战乱频发，天下之大，却难有一个安身之地。
苏挽月闻言垂下眸，也没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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