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一日,热风缠绕百里长青的全身,寒意仍如芒针刺进他的脚心。他赤脚在冰阶上踱步,走不快,也不敢走慢。这里是风口,他的身体忽冷忽热。
百里靖存心要折磨他。
百里长青抬头,望向冒着缕缕寒丝且看不到尽头的冰阶,仍如初见时一般咤目惊叹。每一条冰砖都剔透如玉,最重要的是在热夏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始终保持着凌冽的锋芒,哪怕是二十一世纪的科技也不一定能一一完全还原。他的目光循着冰阶而下,冰面上赫然印着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血迹。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已经不成样了——血肉模糊的手指,指甲都外翻过来。
但愿百里靖别再出什么花招了,他已经摔够了。
这些痛苦他甘愿承受。这些是百里长青该受的,这是他漫无止境的仇恨的原始积累,都是为了抵他将来犯下的弥天大罪。
不过,他可不是真正的百里长青,他没必要为百里长青的行为付出代价,更没必要承受他的苦难。要是晚点穿越过来,就不用遭这些老罪了。老天真是爱捉弄人。
可这种事谁说得准。
汗水从他额头冒出,沿着脸颊流下,润湿鬓发,从下巴滑落,化作冰粒直直砸在他的脚背,他疼得龇牙咧嘴,却无可奈何,只能抬起僵直的手,擦拭掉脸庞渗出的汗珠。
这一愣神的功夫,钻心的寒意直刺他的脚底,痛意直抵心窝。
百里长青把外披的薄衣褪下,哆哆嗦嗦地叠成厚厚一卷,垫在冰面上,在第二级冰阶上坐了下来——脚架在大腿上,这是母亲教他的打坐姿势。脚底面一览无遗,呈现出熟肉般的红褐色,有冰刀割的细小划痕,有砂石硌的窟窿。
他想哭,可是眼睛也冻住了。
要是能一直待在家里,他还是愿意回去,一辈子陪在温柔的母亲身边。
他费力抬起双膝,紧紧抱着膝头,把头埋进轻薄的长袖里,用呼出的热气暖着脸。
余霞消失在百里长青绝望的双眸中,他的痛苦也由冷热交替转变为彻底的寒冷。
次日,天大晴。
洞口吹来的阵阵热风没把百里长青吹醒。他半睁着眼,原本剔透的眼珠子上结了一层霜,上面什么也没有。嘴唇呈绛紫色,犹如一朵盛开的绮丽而诡谲的花朵。他一动不动,只等一阵风吹过来,他就倒下了。沉重的身体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冰雾。
洞室里一条通道贯穿内外,洞口的百里长青一倒,洞里的百里靖就给吵醒了,他骂骂咧咧,朝着空气飞踹了几腿。硬是在破洞的琉璃顶上坐着等了好一会儿,才压到一片新鲜的草堵住洞口,匆匆离开。
冰阶之上,洞室最深处,也就是关百里靖的地方,是一个百丈宽的平台,百里家主给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观月台。
站在观月台,抬首即是琉璃做的穹顶,人在下面伸出一个巴掌就能盖住。透过琉璃,能看到外边的天,夜里能看月亮,但只有每月十五,月亮才光临这一小片天空。
首次被关进来的百里靖吃不惯闭门思过的清淡饭菜,又碍于洞口有禁制,他前脚出去,后脚准会有人在哪儿侯着他。
挨过了头一日,他一饿之下,就沿着两侧崎岖的林立石壁,爬到穹顶。
刚开始他还是想找找有什么法子,可以打开穹顶。摸索了半天,愣是什么也没发现。后来悬臂空身,整个人累得够喘,在摇摇欲坠之时,凝了一拳的力狠狠砸上去,琉璃就冷不防地破了个口。
他就欢欢喜喜地爬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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寮城不小,百里一族就占了半座城。
百里家的游廊更是千回百转,初来者兜兜转转只会回到原地。牡丹凭栏盛开,海棠树的长枝顶着楣子,细枝茂叶探进游廊,朵朵海棠如金玉。
一双玄色金纹长靴踩着地上的残叶落花,每一脚都仿佛要把花和叶碾进石砖里,使其成为石砖上最别样的装饰。
刺眼的光爬上少年的眉眼,他不得不眯上他那双本就不大的凤眼,明媚的阳光淡去了他眼下的乌青,却掩盖不了他满脸的怨懑。他的鼻翼翕动,舒出一口怨气,闷闷抱怨道:“真是麻烦。”
紧跟在他身后的男人扶剑的手一拢,举起腰间的长剑,用剑柄在他后山骨的位置轻轻一敲,“你呀,什么事不麻烦?”
少年的身体仿佛遭受重击,忽地往前倾倒。恰时,他就一把揽过一旁的柱子,纵身一跃,双脚踩上了栏杆。仍不忘回头跟那个男人争论:“凭什么百里长风还在睡,偏生我要起来受罪!”
他头顶着簇集成团的绿叶,像是戴了个叶冠。
男人低头,把剑扣回腰间,一一解释道:“长风昨夜守夜。再说,他还有任务在身。”
“叔于衡,你下来!”男人身后的年轻弟子攥紧剑柄,冲少年吼道。
少年的目光丝毫没有离开男人。他没站一会儿,就索性靠在廊柱上面,双手抱在胸前,理直气壮地说道:“我陪他守夜了。”
男人身后的弟子抢着答道:“没人让你陪他。”
闻言,他顿时像是噎住了,涨红了小白脸,扭头就要走。一抬头,不偏不倚就撞上贴着廊柱的一簇盛开的海棠。耀阳下的花显得异常明艳,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抓住海棠的细枝,轻轻一折。
终于,男人怒吼道:“叔于衡——”
闻声,少年耸起肩,回头瞅男人的功夫,飞快跃下栏杆。顺手把手里的花也扬了,提起衣摆就往前奔。遇到向下的石阶,就一跃而过。登时他脸上不禁荡出了肆虐的笑意,活像一头贪玩的野兽,一下子就蹿没了影。
男人望着已经远去的背影,连连摆头,随后才不慌不忙地挪步上前,捡起地上的断枝,高高举起,放回树枝折断的地方。
稍过片刻,白光晃眼,待身后的众人回过神,断枝已经接回树上。
海棠树比原来还要茂盛了。
不愧是师尊,术法真是越来越精湛了。
先前抢话的年轻弟子顿时看迷了眼,白光扎眼的时候他也没敢眨眼,为此他得以窥得师尊术法的秘密,那不为人知的色彩,蓝中晕出绿。
可惜,这么好的师尊,唯独那个该死的叔于衡不懂珍惜。他咬牙暗暗想道,那张白净的脸皱起来,眸子里仿佛要燃起火来,把叔于衡烧个干净。
他一转头,又看见师尊一脸的落寞,烈烈火焰瞬间倾覆,消失的那叫一个无影无踪,只片刻的功夫,那双眼睛仿佛又要挤出水来了,泛起盈盈波光。大声喊道:
“师尊!”
这声音吓得花枝都抖了三抖。
看着师尊收起落寞,微微皱起眉眼,他顿时只想抽自己耳光。
该死,又被嫌弃了!!!
他撇着嘴,垂下了头。可斟酌三分后,又歪起头,挨近他的师尊。师尊比他高不少,他要微微垫脚,稍稍仰起头,才能把嘴凑到师尊耳旁,压低了声音:“叔于衡实在太过分了……”
师尊怡色柔声道:“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罢了……”
“不让他出来不就是因为他只会捣乱嘛!”
“要我说,就是师尊还有掌门你们纵容他了,才会让他肆无忌惮,做什么事都不顾后果。这来到了别人的地盘也这么没规矩,要不是因为他不是弘霄宫弟子……铁定得把他捆起来,关禁闭起码也是以年起步……”
“清沅。”男人说完,就抬手竖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周遭顿时安静下来了。
男人耳畔清净了,便抬首看去,天光乍好,廊檐上的海棠绚烂夺目,花间有一只大蝴蝶左右流连,湖蓝色的翅膀扇在花瓣上。他的心也不由地随着花枝轻轻颤动。他暗暗想道:弘霄宫要是没他吵着闹着,该会是多么死寂。
众人的长靴碾碎地上零落的花瓣和绿叶,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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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缰而去的叔于衡,沿着七拐八弯的廊道一直跑,眼看就要走到尽头,跳出狭小的廊道,转角处突然闪出来一个白衣人。
叔于衡可没停步的打算。
那人未转头看他,却似早有预感般,往后退了一小步。
他结实摔在了地上,脸贴着地,吃了一嘴的灰。
可恶,本想有个垫底的,摔了也无妨。叔于衡在心里暗骂道,今天的老天爷是存心和他过意不去呀。
还没等他站起来,就听见有人骂骂咧咧。
“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他生来就厌烦各种约束,最嫉恨各种规矩。
人,生了腿不就是用来跑,用来跳的吗?人张了嘴不就是用来说,用来骂的吗?君子、圣人什么的,都是狗屁,心里想什么肮脏的东西他可清楚得很!
他就莽,他就撞。他莽出一出祸也没想过让谁兜底啊,他撞出一身伤也没怪过任何一堵墙啊、地啊的。
他猛地抬头,一根指头直指他的脑门。心火立刻就窜起来了,鼻子放出一口粗气,右掌往地上一击,倏地就蹦了起来,揪起眼前人的衣襟,张口就骂道:“你大爷的……”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与他对视上的是一对极其平静的双眼,犹如无风时的水面,除了他的脸的倒影什么也没有。这要是换做其他人被他这样对待,不是恼羞成怒,就是羞愧掩面。
他们的心声一般都很懦弱,可这人的心就跟死人一样,什么都没有!真是见鬼!
一阵恶心犯上心头。
突然,一记手刀落下。
叔于衡才匆忙松了手,捧着自己的小臂哇哇直叫。
白衣人身旁的蓝袍的男子收起指头,横在两人之间。他华袍上绣金纹,如云如浪,在风里翻滚。
他先是朝白衣人恭敬一笑,微微颔首,启唇道:“小生管教不当,仙师见笑了。”
心里头想的却是另一番话:
一早,我不是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在前院走动、嬉戏打闹、大声喧哗吗?
还有,阿靖和长青那俩闯祸鬼都被我关起来了!怎么又冒出一不知死活的臭小子,完全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看我等会儿怎么收拾你!
蓝袍男子转头定睛,一瞧,便收敛了些许怒意。抬手整整衣襟,拢拢长袖。
叔于衡直冲他翻白眼,“装模作样。”
他也不恼,定眼看着叔于衡问道:“你是何人?”
“要你管!”
趁我府门户大开,就闯进来这等人,晦气晦气。
“你……”男子眨眨不酸不涩的眼睛,一时无语,半天才从牙缝挤出一个句话,“……好样的。”
他转头又笑着对白衣人,说道:“仙师,今夜可留宿。”
白衣人摊出一掌横于胸前,干脆利落拒绝道:“不留。”
紧接着又详细说道:“所述之事还望百里先生转达其他几位掌门人。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久陪。”
男子捋捋苍白鬓发,点点皓首,“这是自然。仙师慢行。”说完,洋洋洒洒挥起长袖。
白衣人利落抱拳作别。经过少年时,目光轻轻掠过地面,眼神里生出几分惊诧。
青石破裂处,伴有缕缕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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