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有人。
银发逶迤，背脊挺直，似乎要与月色融为一体。角落里孤独的一豆灯火照亮他的侧脸。
是青胤。
他像一尊雕像，寂寞而又冷清。
听到响动的那一刻，他被惊动，回过头去。
青胤眯起眼睛。
看错了吧。他想。
但又确实是她。她目光飘忽，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推开门走了进来，没好气道：“好巧啊。”
他望着她许久，喉结滚动，说：“过来。”
幽媓警惕地看着他：“干嘛？”
“过来。”他温声道，伸出了手。
她心里无奈，上前几步，嘴上嘟囔着：“先说好，我可不是故意来找你的，我是听说这里有……”
他一把牵过她的手，把她拢到怀里。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配上他身体上传来的温度，仿佛忽然之间，就让她的心也静了下来。
幽媓不说话了。
她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贴着他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清晰，而又有力。
烛光跳动，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岁月静好。幽媓微微合上双眼，听见耳畔他薄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
良久，他问：“还在生气么？”
她闷闷道：“有点。”
他搂着她腰身的手微微用力，她听见他深吸了口气，然后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幽媓，从前我不愿解释，是因为不想牵连你，”他温柔地注视着她，“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她不明所以，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来到窗边。
月色万顷，整座王城都在闪烁耀眼灯火，汇成一片璀璨耀眼的银河。幽媓被远方灯影吸引，屏住了呼吸。
“我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他从背后牵着她的手，指向遥远的北方。
“从这里往北三千里，有一座开满红莲的山谷，名叫颐丹河谷，”他的声音温和而又坚定，“六年前，我就是在那里，打败了蒙秦。”
那个战功赫赫的荆棘之王，他的波达王国，是长久以来盘踞在北方的宿敌。
“听起来很威风，是不是？”他笑道，“但其实我赢的一点都不轻松，准确来说，是靠运气。”
当年，先王相楚猝然长逝，十二岁的太子刚刚继位，扶桑内部暗流涌动，各路权贵分庭抗衡。
太子年少，不能服众，群臣推举相胥为摄政王。相胥以狠辣的手腕□□超纲，却因此得罪了以林间地亲王樊离为首的南方权贵。相胥主和，樊离主战，二者渐渐势同水火，而扶桑王过于年轻导致王权旁落，彼时，青胤几乎毫无话语权。
而早在北地虎视眈眈的波达，也按捺不住了。
一年后，青胤前往边境检巡，突然遭到南下的波达铁骑的攻击，率领这支军队的正是荆棘之王，蒙秦。
于扶桑而言，蒙秦这个名字令人闻风丧胆，更如同梦魇一样贯穿了先王的大半生。
早年间，北地各部落混居，战乱频发，二十年前，奚人出身的蒙秦统一了北方二十四部族，建立了强大的波达王朝。他以赫赫战功和雷霆手腕被人誉为“荆棘之王”。
波达人强悍，蒙秦多次南下进犯扶桑，先王相楚也曾北伐过，却在最后无果而返。根源不在强敌，而在内乱。
“那些诸侯各怀鬼胎，不肯统一对外。都说攘外必先安内，可扶桑国祚千年，各方势力盘根错杂，想要改革谈何容易？”
蒙秦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在得知相楚的死讯后，他就立刻发起了行动。他安插奸细打探青胤行踪，而后率领部队南下，准备生擒扶桑王。
彼时，相胥在朝中坐镇，青胤轻车简装，身边只带了少数亲卫随从。他的行踪本应是绝密，所以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遭遇波达大军的突然袭击。
幽媓听得心惊肉跳：“你被他们抓住了？”
青胤笑了笑：“不算。但也只能说侥幸。”
波达人凶悍异常，擅长奇袭，令扶桑方寸大乱。所幸青胤巡检之处有座城池，以固若金汤闻名，再加上亲卫们的誓死保护，这才没有被迅速击溃。
蒙秦大军压境围攻金汤城，却久攻不下。与此同时，青胤传信给各方诸侯和远在王城的相胥求援。
三日后，蒙秦仍没有攻下金汤城，他意识到扶桑的援军很快就会赶来，便不再僵持，而是率领部众沿河谷长驱直入，在扶桑境内烧杀抢掠。
而此刻，青胤和他的侍卫们还被困在堡垒中。
“你害怕么？”她问。
“当然，”他叹息，“但更多的是愤怒，我知道波达人在屠戮我的子民，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我至今不敢回想。”
又过了几日后，援军终于来了。
最先赶到的是距离最近的潇水河诸侯洛南，然后是三川地诸侯彭弥，再然后，则是相胥和樊离。诸侯们聚在一起，商量该如何应对。
樊离主张对战，想要借此机会和蒙秦硬碰硬，相胥则极力反对，称兵力不够，应该先护送王上回城。
大敌当前，两党当着扶桑王的面，吵的不可开交。
“你们到底在犹豫什么？！波达人都已经骑到我们头上了！你们看不到吗？！难道要任人欺辱，缩在龟壳里挨打吗？！”
樊离怒道。
相胥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混账！你知不知道波达有多少人？！如此草率行事，你会害死王上！”
一片混乱。
坐在尽头的青胤忍了许久，抬起手，权贵们这才稍稍安静下来。他问：“在座有多少人愿意出战？”
鸦雀无声，权贵们面面相觑。
半晌，只有零星几个人站了出来。
青胤问：“我们现在有多少人？”
“算上就近的涟水河，大概能及波达三分之一。”相胥说。
青胤抬眸：“足够了，我会亲自领军出战。”
片刻沉寂，而后群臣哗然。此起彼伏的反对声中，相胥第一个站出来：“不可！你是扶桑王，又有病在身，如何能与蒙秦对战？！”
樊离的神色些许得意：“摄政王，王上自有决断，你还是不要管得太多了吧？”
“放肆！你会为你的武断付出代价！蒙秦手下兵强马壮，我们拿什么去跟他们硬碰硬？简直是在找死！！”
“所以我们要避其锋芒。”
青胤一边说着，一边展开舆图，指着上面名曰颐丹河谷的地方：“樊离亲王，你负责带人将蒙秦引诱到此处，孤和摄政王率领剩余人在山顶伏击，趁他们渡河时将其一举击溃。”
“你不能去！”相胥上前几步，“万一……”
“我不能放任他们屠戮我的子民，”青胤坚定地说，他站起来，面对神色各异的诸侯们，“诸位！孤此前年轻病弱，助长了波达气焰，而今劲敌当头，孤会为扶桑出战，绝不退缩！”
群臣默然，片刻后，忽然有人举起右手，高声呼道：
“吾王万岁！！”
一呼百应。
“吾王万岁！！”
……
“你会觉得我行事冲动么？”他问道。
“我不觉得这是冲动，”她思忖道，“蒙秦这一战，不仅是为了羞辱你，更是为了打探扶桑虚实，如果我们忍气吞声避敌不战，他势必会得寸进尺，今后，边境就再无安宁之日了。”
他笑道：“聪明的姑娘，我也是这样考虑的。所以，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亮。”
……
灼热的空气炙烤着大地，蒙秦和部下口干舌燥，他们拖着劫掠来的财物，沿沙漠走了很久，才远远看见一片河谷。
这一路并没有遇到阻碍，波达人放松了警惕，指挥官策马到蒙秦身边：“可汗，前方有河谷，可以在此休整。”
蒙秦口焦舌燥，便说：“传令下去，渡河。”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骑策马疾驰而来：“报——”
只见那人翻身下马，到蒙秦跟前：“可汗！前方发现一小队敌军，他们往河谷深处逃了！”
蒙秦锁眉：“河谷以西是什么地方？”
“回可汗，是涟水河，”指挥官道，“他们很可能是扶桑王派去向涟水河诸侯求援的。”
蒙秦眯起双眼：“追。”
“可汗，此处地势狭隘，会不会……”
“无妨，扶桑王年幼，他们的人就像一团散沙，短时间内根本无法集结兵力与我们抗衡，”蒙秦胸有成竹，“我们就跟着这队人马去涟水河，把那里荡平！”
指挥官恭敬道：“是！”
就这样，波达军队进入了地势狭隘的河谷，这里开满了夺目的红莲，有人心里犯嘀咕：红莲，那可是不祥之兆……
但一路的所向披靡让他们放松了警惕，波达军队渡河时阵型散乱，完全没有设防，蒙秦骑马渡河时，忽然听到一侧山峰上响起震耳的号角声——
他瞿然一震，猛地抬头。
两侧峰头忽然涌出无数银甲骑兵，全副武装，看起来已经恭候多时。人群之中，蒙秦一眼就看到那黑色麒麟神骏上的扶桑王，金甲银发，黄金面具。
蒙秦头上渗出冷汗：“还愣什么？！回撤！”
指挥官骑马大喊：“保持阵型——不要乱——”
然而为时已晚，号角声在山谷里回荡，震耳欲聋，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大作，从高处俯冲下来的扶桑骑兵们如同天神下凡，势不可挡，瞬间就从左右翼切断了波达军队。
与此同时，涟水河诸侯的部队也出现在了河谷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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