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宫女才十五岁的光景,是半月前言惠妃到西山听音寺祈福时偶然遇到的,遇到她的时候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骨瘦嶙峋,正在寺庙后与一群野狗争食。
言惠妃心善,见着便心酸,她问女孩叫什么名字,女孩只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戒备地盯着她,抱着膝盖缩在墙角。
那日下了一场雪,言惠妃给她取了名字,采冬,之后便带回宫里。
采冬很少说话,但做事很利索很勤快,言惠妃很喜欢她,将她留在黛华宫,竹琴也很关照她,有时宫中遭人欺负,她也不说话,直到被竹琴看到她身上的伤口,问起来,她也只是摇头不答。
起初言惠妃还以为她是哑巴,直到一天夜里,采冬自己在门廊下抬头望着漫天飞雪,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哥哥,下雪了,你们在哪儿啊?”
言惠妃听出来,那是江上地方的口音。
她问采冬:“你江上而来,知道玳王李琲吗?”
采冬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慌,但随即又恢复了那漠然的冷淡,摇摇头。
那点眼神被言惠妃捕捉到,心里刹那的意外,扶着门框许久,说:“宫中多做事,少说话,或许能让你活得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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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元吉回司礼监衙署的路上天上又开始飘了雪,暖轿里他掀开车帘,看到一个又一个脚印浅留在青砖上,才冬月中旬,墙脚已经堆满过膝的雪了,殿内也要烧起炉火,今年这冬来得有些急了。
蓦地想起了四月前钦天监周衡水那番荧惑守心为臣反的话,疲惫地叹了口气。
司礼监案上摆着不少内阁送来的奏章,都是关于江上三州雪灾严峻,其中一份他这些天来翻了又翻的,是才上任的佟浙总兵诸则西用六百里兵部勘合送至兵部的奏表请求兵部户部下拨救济灾粮,当中“贫者冻毙于道”被言毓朱笔勾了圈。【1】
这些奏章送至汝隆殿,李庆云只瞄了一眼,通通转送回内阁。
董元吉回到司礼监,小宝子撑着伞扶他慢走,还没进到内院就听到里面争吵声。
陈禄水不耐烦:“韦督公,您是不知道段大人和李世子伤得多严重,听说段大人那桂花巷门口都流了一摊儿血了,干爹今日就是为了这糟事儿才在汝隆殿困了脚,您要是还有这孝心不为干爹添烦闷,这时候您就该出宫去好好想想该如何解决这烫手山芋了!”
韦英没有回话,董元吉转进院子,就看到韦英披了一身白雪跪在台阶下,该跪了好些时辰了,身上的雪手掌那么厚。
陈禄水站在游廊下,一眼瞧见董元吉赶紧迎了出来。
董元吉从韦英身边经过,叹了口气,说:“你们都不用进来,英儿随我来。”
韦英起来时差点摔了跤,董元吉回头瞥了他一眼:“慢些。”
韦英在门口拍走身上的雪才入的屋里,董元吉上了座,他立刻给倒了热茶送去。
他扑得又在董元吉座前跪下磕了三下头,哽咽道:“干爹,儿子求干爹疼爱,儿子六岁便跟在干爹身边了,求干爹看着儿子这些年在您身边尽心伺候的苦劳,救儿子一次吧。”
董元吉睨他少顷,叹了口气放下一口未喝的茶盏,探身扶起韦英,道:“你求我疼爱,潇儿不会杀你,但你会杀他,你觉得我会更心疼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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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雪更密了,鹅毛大的雪堆积在路上屋顶,一顶暖轿才在董元吉府邸门口停下,里头立刻有人搓着手出来迎接。
家仆打着伞扶着段潇从暖轿下来,每一步都走的仔细,他笑道:“段爷您来的是时候,晚膳刚备好,老爷还问段爷您什么时候到呢。”
段潇微微笑,掩面咳了两声,家仆引着进了内堂,堂内烧的是上好的金丝炭,不当风的地方留了一线窗透气,屋里不觉闷,刚刚好的温暖舒适。
董元吉一身便服在饭厅落座,示意段潇在自己对面坐下,说:“这是新请来的厨子,说是祖籍九州同,做得一手好龙江菜式,你来与我一并尝尝,是不是九州同的滋味儿。”
段潇也不是第一次来董元吉府上陪他用膳了,这些年来时不时就会过来,逢年过节的有时候还会带上柳庄。
段潇将手中一直抱着的小包袱置在一旁,说:“那是庄儿给您做的狐皮手拢,说去年给您做的该旧了,个把月前户部郎中蒋济材送了匹好狐皮来,她自个儿给您做了个新的,说希望您喜欢。”
董元吉慈祥笑笑:“庄儿的针指你是知道的,但这手拢千金不换,就图的那份心意最暖,告诉她,但凡她做的我都钟意。”
段潇在对面坐下,淡然笑笑。
下人给二人舀了汤,董元吉拿起羹勺:“你比我会教人。”
段潇执起筷子的动作一滞:“潇儿哪里会教人,老祖宗怎么教的我,我只能照葫芦画瓢地教下面的人,只图不坏了事情。”
董元吉笑笑:“尝尝这青花鱼,如今江中入冬了,越难吃上新鲜游鱼了。”
段潇先剥了一段鱼腩的地方送到董元吉碗里,自己再从鱼背扒拉了一小筷子的鱼肉碎送进嘴里,点点头:“是九州同的做法,清蒸不过火候,鱼肉很鲜,老祖宗这回请了位妙人。”
董元吉笑着:“多吃,补补身子。”
二人静默地用了膳,至董元吉放下筷子漱了口,二人过了暖厅,董元吉问:“伤势如何了?让我瞧瞧。”
段潇立刻道:“已经大好了,伤口还带着血污,不敢脏了老祖宗的眼。”
董元吉让下人去取金疮药来,说:“活到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没见过,让我瞧瞧,瞧过了我才安心。”
下人取来了金疮药,段潇无奈,只能卸了上衣背对着董元吉,才两日,伤口还没结痂,将纱布解开的时候段潇“嘶”一声,拆开后还能看到伤口流着血水。
董元吉一边给他伤口上药,一边说:“你十五岁随我入京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可是潇儿啊,韦英六岁入宫净身,自打那会儿便是我儿了。”
段潇定眼凝着烧旺的炉火,灼得双眼刺痛,他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咬牙说:“但他要杀我。”
但他说完,又深呼吸,他滚动喉结,换了语气继续道:“潇儿本也是将死之人,潇儿不怕死,潇儿只怕自己不在了,却还没还清老祖宗对潇儿的恩情,还没能尽够对老祖宗的孝。”
董元吉:“四年前观音庙里你救了我一命,我后来留了你在京,你不欠我什么。英儿今日也跪着与我说,说怕自己死了就不能继续替我办事了。你俩都是孝顺的孩子,这事只能怪我,人老了,做事情就失了偏颇,英儿觉得我偏心你,你又觉得我偏心英儿。”
段潇骤然转身,皱眉道:“老祖宗这话能让潇儿死一千次了。潇儿从没这么想过,潇儿的命本来就是老祖宗给的,老祖宗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潇儿都愿意...”
董元吉抿了抿唇:“英儿是我儿,他替我打理东厂事宜这么些年,尽管犯了错,我也不舍得罚他,就好像倘若哪天你犯了错,我也一样不舍得罚你。”
二人对视着,段潇从董元吉的眸仁中看到了自己,一张可恨可憎的脸,心好像被一把利剑一点点的刺穿,他却只能咬着牙,卑微弱小地支撑着那点可怜的尊严。
他猛地咳了几下,弓着后背,脊梁上一节节的骨头想要从白皙的皮肤穿出来,太瘦了,董元吉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的动作都不敢用力,怕碰伤了,手掌心轻抚在他脊梁骨上。
段潇浑身都僵硬了,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可为什么偏偏在李啸岚出现之后他竟然觉得自己肮脏不堪。
他转回身,抹去嘴角一点血,咽下喉头腥甜,压着最后一点希望咬咬牙说:“伤了潇儿自然不是大事,但李世子呢?听说李世子也伤得不轻,这事伤了广凉王的情面,陛下和朝廷都得要一个说法。李世子让禁军一并监查这案子就是铁了心要查到底,崔信也不会这么容易让这案子搪塞过去。”
董元吉顿了顿,温暖的掌心搭在段潇肩膀,道:“冯简下来之后北镇府司不能一日无主,如今急急忙忙向吏部请人接手镇府一职也需要时日,你看暂时放袁拂衣上去如何?或者从你的人那儿你自己挑个合适的放上去,这事你做主便是了。”
董元吉没有给段潇一点回旋的进路。
段潇心里紧绷的弦给他轻而易举地掐断了。
他暗里苦笑,是啊,怎么会因为区区一个经历司经历和无权无势的广凉李世子就能将东厂的韦督公拉下神坛。
自己算什么?一条稍微有点姿色的狗。
段潇背对着董元吉闭眼咬牙须臾,他甚至不敢握紧拳头,拇指的指甲死掐在食指肉上,搓破了皮,溢出了血。
他将涌到心头的愤恨一点点掐死在心里,等它们再一次成为腐尸化成酸水后沾粘在自己心里那堆烂泥。
他缓缓睁开眼,沙哑声说:“袁千户还得替老祖宗奔跑,放他到镇府一位反而困了他的脚步和手段,丁义是韦督公的儿子,这些年他做事也算干净利落,让他先坐上去吧。”
董元吉凝视着段潇侧脸,嘴角了一次难以看懂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段潇的肩,让家仆进来为他重新围上干净的白布。
董元吉:“委屈你了。铎南县银矿爆炸的案子,你去看着办吧。”
段潇垂眸:“谢老祖宗。”
段潇离开董元吉府邸的时候袁拂衣来接的他,暖轿踩在雪地上,袁拂衣伴在轿边一路送行,送至桂花巷口,段潇让他不必再送。
月光模糊得像浑浊的乌江水流淌在纷纷白雪里,段潇身上披着一件陈旧的狐裘,毛色深灰发白,这是三年前柳庄给他做的裘衣,鹅毛般的大雪覆在他肩上,头上,乌黑的发丝更显得白雪的凄冷。
他背靠着墙脚,轻轻抬头望向袁拂衣,雪花落在他眼眶里,染红了眼眶,安静地合上眼,一行水从眼角落下,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袁拂衣像一面墙为他挡住了风雪,叹了口气,拂开他头上肩上的雪,太清瘦了,就像一只被饿了许久的小狐狸,孱弱多病。
袁拂衣将他拢入怀中:“小师侄啊,不用太坚强的啊...大风大浪,还有师叔替你挡在前面啊。”
段潇低着头,过了好久才呼出一道白气,他摇摇头,说:“明天把仇四海丢给崔信吧。”
袁拂衣沉默少顷,少有的严厉:“你想清楚了。吃两家茶礼和替两门办事是两码事。”
段潇抬眸望着漫天飞舞的无根雪,伸手却握不住一片:“老祖宗不会把北镇府司给我的...他说让你上去的时候,就是在试探我...”
他收起了掌心,将空无一物收入拳头,自嘲道:“崔信说得对,到头来,我也只是董元吉用来制衡韦英的棋子,他们都是没根的人,董元吉不会让自己的儿子死的...一个是儿子,一个是棋子,他不会因为我废了韦英,但他会因为韦英废了我,他用我用到要我死,我就得死了。这点权太虚了,我要的是真真切切的实权...”
回了屋,段潇一身冰冷,望着床上盖在被褥上的貂裘,看得入神。
【1】《松江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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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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