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
乔沐是被隔壁单元楼一个女人的嚎叫声吵醒的。
至今他还能回忆起那人从骨缝里渗出来的恐惧。
“你是说我喝了泡尸体的水，还喝了一个月？！”
“一个月！！”
矿区的自来水都从水库里泵出，矿上几百号人的生活用水都从那里来，这么说的话，乔沐也喝了一个月。
怪不得他发现最近那水的味道有点奇怪，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而且浑浊不堪，悬浮着奇奇怪怪的东西，每次打开水龙头的瞬间，就像玩刮刮乐一样。
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流出什么来。
原来都是人体组织。
矿区交通不便，每个月只能坐大巴到周边县城去采买生活用品和食物，没人会傻乎乎地扛瓶装水回来，唯一的饮用水源都在水库。
如果这样的话……
乔沐朝后支着双臂，心里默念：一、二、三。
直到周围邻居全都接二连三发出呕吐的声音，他散漫的眉眼终于露出了谜一样的微笑。
吐，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近距离地面对死亡，人要懂得敬畏，敬畏之余，恰到好处的绝望也是必要的，这道理他从来没放在心上，所以才被外人当成怪物。
“砰砰砰——”
门口传来急促又猛烈的敲门声。
“谁啊。”乔沐早上没来得及吃饭，体虚气弱，这一声都是他犹豫半天，终于下决心回的。
“乔二！开门！快开门！水库里有具男尸！快说！是不是你干的！”
乔沐摇了摇头，抡起胳膊，把脚边的鞋朝门口扔去，“去你妈的！”
要真怀疑到他头上，也不会脑子有病一样去招惹杀人嫌犯，一条命是干两条也是干，就这么过来送死，可能真是活腻了。
等等，就不能给杀人犯一点面子吗。
乔沐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可实在懒得跟这群人费口舌，他们无非是想找一个发泄的出口罢了。
柿子不仅要捡软的捏，还要捡捏烂的捏。
烂柿子乔沐心里倒数：一、二、三。
“乔二你个死二刈子同性恋，那人衣服都被扒光了，不是你还有谁这么变态？！”
猜到一切的烂柿子乔沐微微一笑：“呵。”
借题发挥什么的，这群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最喜欢干了。
可他毕竟没吃饭，要给低血糖一点尊重才行。
乔沐抄起菜刀，趿拉着一只鞋，快速走到门口，猛地一开门，外面的人全都倒抽一口凉气。
“乔老二你他妈疯了！你、你、你，你敢拿刀乱来！我找警察说理去！”
话还没说完，几个刚刚还气汹汹的邻居兼矿友踩着慌乱的脚步跑路了。
乔沐盯着他们仓皇逃窜的人影，口不择言道：“快去！快点把老子抓起来！今天警察要是带不走我，哪天把你们全都干翻！”
日。
得。
又让他们多了点茶余饭后乱嚼舌根的素材。
嚼吧，总要找点吃起来可口的东西，才能洗干净喝了尸水的嘴。
乔沐不喜欢看热闹，可他要去镇上寄一封很重要的信，不得不经过那片水库。矿上的人好像突然多了几倍，里三层外三层把那儿团团包围，乌泱泱全是攒动的人头。
听围观的人一番品头论足，乔沐虽然骑着摩托隔了八丈远，却仿佛站在了第一排。
“我的妈！都泡成球了！”
“紫色的……没一处好皮啊……”
“啧啧，都这个形状了，手还被捆在后面。难道是拴了个石头扔下去的？”
“哪有石头啊笨蛋！”
正当乔沐摇头，想转身骂一句“吃了别人的肉还嫌不够吗”时，他身后悄然出现了一个熟悉到让他难堪的身影。
那人穿着黑色长款风衣，皮鞋锃亮，头发打着摩丝，稳重地贴在颅顶，唯一垂在额头的一绺，让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顿时有点不三不四。
“乔沐，借一步说话。”
乔沐幽幽地从牙缝里一挤：“呦，这不是李总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从来都不懂幽默的李南驳说：“今天没有风。”
“没风你打摩丝？”乔沐踩了脚油门，刚要风流倜傥地越过李南驳，摆出一副“你哥我岁月静好”“哥去蹦迪了”的架势，袖口就被李南驳死死拽住了。
李南驳压低嗓门：“听话，跟我走。”
他颇为强势地把乔沐从摩托上拖下来，趁人不备，又麻利地把他塞到停在道口的大奔后座，对司机说：“往前开。”
看着乔沐怔愣的眼神，李南驳理了理思绪，说：“这个矿我才买的，没想到就出了这种事。”
乔沐茫然回复：“哦。”
李南驳见他对自己的大手笔完全无动于衷，继续炫耀说：“我还买了几个洗煤厂，还在谈几个矿的收购，过不了多长时间，C省80%的矿都是我的了。”
乔沐木然望着挡风玻璃，面无表情地说：“这么厉害。”
这句捧哏毫无情绪波动，一点都听不出来他确实觉得很厉害。
“还有盐矿，以后我就是盐商了。”
乔沐鼓了鼓没有灵魂的掌。
车沿着山路蜿蜒了一段时间，尘落漫飞，来到一片杨树林，李南驳对司机说：“停。”
他们面对面站在树林，阳光变本加厉地照在枝桠上。
乔沐点了根烟，吸进肺腑，定定地看着脚下杂草，“你还想说什么。”
他们之间其实没什么好谈的，从小一起在矿区长大，却有云泥之别，乔沐五岁就顶着狂风骤雨给下井的爸爸送伞，而李南驳五岁就坐上了大奔。除了青春期他们出现了不该有的躁动，俩人的交集基本为零。
李南驳伸手想摸一摸乔沐稍稍有点瘦削的脸颊，却被他灵活又快速地躲过，乔沐的眼神坦诚，说：“我还没给你说过，我十多岁的时候，我妈跑到后山山顶上想去乘凉，你猜她见到了什么？”
李南驳的手臂生涩地顿住了。
乔沐：“她发现了几具高度腐烂的尸体，都是男孩，双手都被绑在身后。”
他略微停顿，目光不躲不闪地闯进李南驳的眸子，“就跟今天发现的一样。”
李南驳的脸色无动于衷地变幻了几次。
乔沐歪嘴笑着：“能想出抛尸在水库这个法子的人，一定不是矿上这群傻逼，不然每天喝水就够他们受的了。”他见李南驳不慌不忙地整理衣襟，语调依然稳重，“可周围的村镇，离这都挺远的，起码隔了十几公里，能把尸体不声不响地拖到这来，拖拉机不行，会吵死别人。可还能有谁呢。”
李南驳稳了稳气息，眼神出现了刹那的冰冷，“乔沐，你在暗示什么。”
乔沐自认为不是个好人，他爸和大哥被埋在井下后，还没哭过一场，他觉得天意本就是如此，总有更好的地方在等着他们。
可李南驳，有可能更不是东西。
李南驳把乔沐嘴里含着的烟一把抢过，径自据为己有，借着余下的烟屁股，吸了个怅然若失。
“小乔二，我说不是我，你信吗。”
乔沐立即：“信，我当然信。”
他的五官端丽，嘴唇的线条富有力度，在这烈阳里染出不属于大山的美好，他对李南驳说：“可我也信天道轮回，该你还给老天爷的，总有一天要还回去。”
李南驳摆摆手：“我不信轮回。”
乔沐垂下头，捏着指肚，凭借少时那点难以启齿的回忆，暂时稳住了对李南驳还残留的感情，而作为从始至终唯一的见证者，话既然说出口，他就已经做好了被灭口封嘴的打算。
毕竟能死在李南驳的手里，他觉得不亏。
乔沐呆呆看天：“这世界好奇怪啊，很不真实，睁眼、闭眼，每天就跟在梦里一样，或许死了才是活着？”
他低眉顺眼地努了努嘴，心说这都不叫暗示，已经在明示了。
就差把“快杀了我”贴在额头。
李南驳：“我这次来就想找到你，带你出去，如果你不想走，这个矿就送给你，自己人打理我更放心。”
他双臂压在乔沐的肩头：“从B省逃到这里，你到底在躲谁？你妈都不管了？”
乔沐答不上来。
李南驳继续说：“我给了她一笔钱，不用你再给她寄了。”
乔沐没忍住，自尊心没来由地堵住了胸口，让他嗓门高了几度：“不用你管！你他妈还不如把我杀了。”
“小乔二，以前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这只是让我的良心好过一点，你不会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吧。”
“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提了，别废话，一码归一码，快点弄死我。”
李南驳笑了，“还跟以前一样，傻乎乎的。没活明白，也就死不明白，懂吗。”
“傻乎乎”这个词，乔沐觉得太可爱了，他不配，可是明不明白，重要吗。
李南驳踩灭烟头，背影伟岸，却劲瘦，裤腿空落落的，乔沐总觉得他每一步都没真踩在地上。
“喂，小南，这些年你过得到底怎么样。”
李南驳心里一软，听到的恍似佛音——因利而聚的人们，谁也没空关心他过成什么样。
他没回头：“没你，凑合过。”
李南驳坐在车里，对着发呆也很漂亮的乔沐说：“每天别老想没用的，人如果是我杀的，我改天被小姑娘捅死。”
今天突然出现的故事，是隔壁攻的盐商爸爸，对，难以boq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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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辈》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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