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光七年,隆冬。
鹅毛大雪随风摆动,在洛阳上空婆娑起舞,随后摇摇晃晃飘下,给宫城内飞檐屋脊上又覆上一层薄雪。
红墙黄瓦下,为首宫装女子手捧木托盘,疾步穿过千秋门,身后还随行几名小宫女。
值守的小黄门远远就认出她,换上一副讨好笑容,跑上前朝她作揖道:“几日不见,慎如姑姑愈发光鲜,怎地,您这是要回含章殿?”
闵慎如慢下脚步,撇他一眼,不咸不淡道:“皇后娘娘派我去琼华阁,给崔夫人添置几件像样的物件。”
尚书省近几日新上任位崔大人,掌兵刑工三部,权位颇重,乃尚书省佑官。
皇帝笼络大臣是常事,这位崔大人膝下无子,独有二女,长女早些年许给太仆寺少卿之子,而这幼女,自然接下一纸诏书,入宫为妃。
可如今这位徐皇后可不是吃素的主,八年前一场南巡,边疆官吏通敌叛国,天子卤薄受惊,回程途中皇后难产,九死一生诞下六皇子,事后看破红尘,自请入永宁寺带发修行,了却尘世因果,为江山社稷与皇嗣祈福。
可在永宁寺待了短短一年,天子亲迎,将人接入中宫。如此排场,从古至今怕是没有第二次,足以见盛宠。
如今这崔夫人进宫三月有余,皇上连琼华阁的门都未曾踏入,宫内侍从都是人精,见新入的主不得宠,眼下人人转道,上赶着巴结含章殿。
小黄门深谙其中门道,跟在后头恭维道:“是是是,如今这后宫内,当数崔夫人最不得宠,各位婕妤良人都不愿与之交好,还是皇后娘娘心慈好善.....哎?姑姑,你这盘里东西怎碎成这样。”
“闭嘴。”闵慎如加重声量打断他:“摸摸头上几个脑袋,什么话该说不该说,自己掂量掂量!”
教训完小黄门,闵慎如回到含章殿,刚踏入庭院,就见公孙树下远远望过去,有一道人影。
在走进些,瞧着约莫十七八岁少女,衣裙单薄,瑟缩着身躯伫立树下。
枝丫不堪重负,折腰下滑,啪一声砸中莲花纹汉白玉地砖上。
飞檐屋脊皆盖层厚雪,这点衣物怎么能御寒。
闵慎如将目光转向值守殿外的两个小婢女,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压低声量:“一刻钟前,娘娘发了好大一通火,梵音出言不逊,娘娘便让她在这好好思过。”
殿内,珐琅火盆里核桃炭烧得火热,琉璃雕花香炉往外冒袅袅青烟,殿内萦绕温热的香气。
窗边,乌木紫檀榻上,身着华服女人懒懒倚靠,刺骨寒风拂面,她睫毛轻轻颤动,缓缓睁开了眼。
“娘娘。”闵慎如欠身,上前将支棂窗合上。
宫婢送上热手帕,女人接过随手摸了几下,便道:“如何?”
闵慎如摇头:“崔夫人不肯要,还将东西都...”
“不知死活。”被称作娘娘的女人只瞧了托盘一眼,冷笑道:“她父亲刚升任尚书右仆射,多年来算是熬出头,哼…公鸡戴冠,连带着女儿在后宫也横着走了。”
“崔夫人不知好歹,娘娘不必放在心里,”闵慎如话说着,眼神时不时飘向厅外。
徐皇后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笑话,突然大笑:“放在心上?你也太小瞧本宫肚量。”
闵慎如不再言语。
徐皇后慢慢踱步至炭盆旁,用铜铲拨弄核桃炭,外头大雪磅礴,殿内却无一丝寒意。
“让梵音进来吧。”她不疾不徐开口:“别让孩子冻坏了。”
闵慎如朝婢女使了眼色,不一会就从外头将人领进殿内。
梵音眉梢肩头盖了一层薄雪,遇到热气便化作雾水,身子却止不住颤栗。
“我让你站着了?”徐皇后未曾抬头看她,继续摆弄炭火。
梵音紧紧攥住衣袖,眼眶微红,“梵音无错,为何要跪。”
闵慎如上前几步,抬手就往这张脸大力挥去:“你如今是愈发蛮横,娘娘都敢顶撞!”
梵音险些站不稳身子,她偏头,瓷白脸庞瞬间浮现红印。
“无错?”徐皇后反复回味这两字,“好得很,没想到本宫花八年养了个不听话的狼崽子!”这才抬眼瞧去。
那少女浓眉如黛,杏眼明仁,但不笑时略显凌厉,眼尾微微上挑带出几分娇媚,鼻头小巧精致,下颌清晰,只是这下巴略平,不是魏朝时兴的模样。
一张艳丽,但又颇有英气的脸。若要是在低眉顺眼些许,可作狐媚惑主之态。
徐皇后第一次见梵音,长发束起,着一身男童衣裳。正临天子寿辰,除边疆大吏托属官逢上贺礼外,各州府刺史长官皆入朝上寿。
她这也就先入为主,草草让闵慎如梳洗一番,换上华服带着赴宴。
席间推杯换盏,恰好那定州刺史夫人没眼力见,把梵音错认成皇子,好一顿夸赞,什么不愧是皇后娘娘雍容华贵,生出来的皇子也是龙凤之资,天人之表,闹得一场乌龙。
好在皇帝未曾发怒,众臣也都附和打圆场,给刺史夫人一个台阶下。
只是经这场风波后,这定州刺史,如今还只是四品下州刺史。
忆昔往事,不由感慨。八年过去,自己容貌随着光阴逝去,略显老态。女孩逐渐长开,这张脸上拥有雌雄莫辨的美,出尘如仙,便是佛家所说的无男女相,道教中阴阳二气的太极融合。
她自诩容貌出众,怎就生不出如此好相貌的孩子。
屋外天色黑如墨,宫婢将烛火台点上,徐皇后放下铜产,起身拂了拂衣裙。
烛火铺满殿内每一个角落,霞影纱直裾上的风鸟纹样,被黄澄澄的光亮照得栩栩如生,可不巧,袍角不慎被炭火燎了个小洞。
红脸唱完,该白脸了。
徐皇后又换一副姿态,上前拉过梵音的手,将其放置掌中,宽慰道:“傻孩子,本宫也是为你着想,你父亲为国捐躯,皇上垂怜让你由本宫抚养,如今你已过及笄之年,该为你寻个出处。”
梵音眼底里闪过一丝慌乱,徐皇后阴晴不定,不知她意欲何为。
“本宫一道懿旨,即可封你为婕妤,往后半生皆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梵音立马推脱,“皇上乃天子,梵音蒲柳之姿,出言无状,不堪侍奉于陛下左右!“
徐皇后先是不语,斜睨着梵音神情,这话不过是想试探她,她怎么可能傻到给自己树敌,随后话锋一转,顺着台阶下,“也罢...倒是本宫的不是,未曾考虑周全。”
未等她松口气,只听见徐皇后又道。
“你与太子少保,沈大人家二公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倒也是一桩不错的婚事,本宫求皇上,给你们赐婚,如此可好?”
沈大人家的二郎,便是沈砚书。他们从小相识,但称不上是青梅竹马。可沈家虽是太子近臣,但所效忠之人是皇帝。徐家想要恢复从前荣光,故皇后这几年明里暗里都在集权,将自己嫁与沈家,其中之意,不用猜测便得知。
成为宫妃,便如同困兽般锁在这四方红墙之中,为博男人垂怜,不得不将过去的自己撕碎,她不愿意。
梵音知晓徐意欢的脾气,可自己不愿将就,什么青梅竹马,都是说辞场面话,再者那沈家二公子是个断袖,对女人不感兴趣,难道真要自己嫁过去守着空房过日子?她只盼日后能混上个小官职,在洛阳城里头有一套自己的小宅院便足够,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她毫无兴趣。
梵音正思量着如何婉拒,哪知徐皇后又改了主意,喃喃道,“沈家不是良配”
话风一转,又问,“你在这国子学,也有六年了吧。”
对此她早已习惯。沈家是东宫近臣,皇后病急乱投医,得罪太子事小,可东宫那些太傅詹事可不是省油的灯,好在她也没糊涂至此,明晃晃塞人过去,让御吏中丞拿住把柄。余下,便不做细思,回道:“回娘娘,是六年。”
“六年。”徐皇后在殿内来回踱步,脑子里在飞快思索,“可想到学成之后做些什么?”
其他同窗大部分是想入御史台,或者尚书省,射策还未开始,家中尊长就东奔西走,为自家儿郎谋个好去处。
她不求以后高官尊爵,只要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也是一桩美事。
“回娘娘,灵台丞。”
“呵!“徐皇后嗔笑,“你还会观测天象,问天买卦?”
梵音面色平静,毫无被羞辱后的恼怒之色,“年幼时,祖母喜爱黄老之学,家中经常请道长念经文,一来二去,那老道长见我有慧根,便收我做徒...”
话未了,徐皇后骤然打断,“那你来给本宫算一卦。”
“娘娘。”闵慎如轻声开口,皇后乃国母,此番怕是不妥。
徐皇后却叫住她,“无妨。”
“皇后娘娘命格中,大限与流年与吉星相伴,太阳化气为贵,五行属丙火,乃广生之心。”说了一堆废话,她自知太过于敷衍,便想着在编个几句。
殿外传来小黄门尖细嗓音,“奴婢叩见皇后娘娘!”
她认出,是皇上身边的小宦官,只见闵慎如上前迎道,“是喜顺公公,您到此何事,皇上可有吩咐?”
“灵芝钓台设了席宴,皇上派奴婢前来请皇后娘娘赏脸移驾。”喜顺毕恭毕敬,余光扫了一眼梵音。
九龙池中放了不少荷花灯,竹影婆娑,遮盖大半月光,远远就见哪灵芝钓台建于碧水之上,此刻已经入夜,起一层白雾,四周轻纱飘扬,好似玲珑梦幻的江南水乡。
皇帝喜爱烟雨江南,工部便投其所好。
还未走近,皇帝便放下酒樽,起身迎接。
徐皇后朝他福身,“皇上。”
人还未弯下身,皇帝便疾步上前将人搀扶起,“你与朕之间,不必拘泥于此等繁琐礼节。”
皇帝玄色长袍上绣着沧海腾龙图,在烛光照耀下栩栩如生。
两对宫女打帘,闵慎如替皇后解下狐皮氅,抖去表皮残雪,由她们带下。
珐琅火盆烧得正热,驱散浑身寒意。
“皇上今个好兴致,大冷天在这赏雪。”徐皇后接过汤婆子落座,笑眼盈盈望着男人。
皇帝肉眼可见喜溢眉梢,双手背于身后,细细与她诉说,“嘉峪关急报,魏铮率军一举击破胡虏,大获全胜,不日即将回程!”
徐皇后听闻,起身道贺,“皇上慧眼识珠,知人善任,此乃大魏江山的绵延福泽!”
宫女太监都起身下跪,齐声喊恭喜皇上。
梵音也不例外。
“朕果然没看错人,魏铮勇冠三军,待他回师,朕要好好赏他。”皇帝托起珐琅寿字花卉纹茶盏,撇开浮沫,小口啄饮。
“都起身罢。”
梵音日跌时跪在庭院许久,膝盖已然冻僵,来时腿脚还不利索,这会子起身不慎踩着裙角,往前踉跄几步,引得在场所有目光。
梵(fān)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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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棋子(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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