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城内。
今个是艳阳天,重檐屋顶上的琉璃瓦被晒得明光锃亮。麻雀在亮花筒正脊上稍停片刻,便烫得振翼高飞。
青衣内侍穿梭在殷红宫墙之下,跨过永福门时,稍不留神,便给门槛绊倒摔个狗啃泥,旋即起身,踉踉跄跄继续奔走。
待到实榻大门前,抬头看去,匾额上刻出三个金灿灿大字——嘉福殿。
当下拍拍衣袖上浮灰,深深吸一口气,将一颗心提起,丝毫不敢松懈。
刚踏入门,就见一鸳鸯戏水照壁,将其绕过,沿着甬路,穿过东凉亭,便可闻及扑鼻花香。眼前豁然,丽日鎏金,清风吹来一阵女子嬉笑。
快步行至数步,下了踏跺,就见前处檐廊下跪了四名宫婢太监。
而左侧花圃前,一宫婢撑伞,另一人手持朱漆竹骨金箔扇,其中年纪稍小宫婢,双手端着托盘,将金漆雕花剪递到华服女人手边。
“娘娘金安。”青衣内饰上前作揖。
女人只停顿片刻,却未转身,“咔嚓”一声剪下一朵牡丹花,懒懒道,“起吧。”
“哎。”青衣内饰答应一声,余光带过檐廊下几人,但不做声。
“小喜子,你来瞧瞧这花,本宫特意求皇上从曹州移植而来,好生养着,却还是这副短命样,开得不景气。”女人侧过身,将花放在身旁宫婢发髻间摆弄,“这样好多了,果然是年轻貌美,本宫要是男人瞧了着也要栽跟头。”
周青喜呵呵笑,谄媚道,“娴妃娘娘国色天香,怎是这些庸脂俗粉可曾比拟。”
“能让承胤心动神驰的,又怎么会是庸脂俗粉。”只听上首叹气,随即转过身,将剪子重重放在托盘。
一不留神便漏了全貌,生得是艳丽惊人,琼英腻云,叫人瞧了不心下赞叹。
娴妃由宫婢搀扶着进了正屋,在罗汉榻上坐定。
“继续说,皇上今个都去了哪?”
周喜青快嘴翕动,“陛下下了早朝便一直在式乾殿批折子,晌午在崔夫人哪用饭。”
娴妃手指尖搅着帕子,语气轻快,眉梢却看不出端倪,“皇后宠冠后宫多年,如今应该歇歇了。”但话及此处,又多了几分忧愁,“可怜我那傻儿子,偏偏就对皇后身边的姑娘动了心思,当真是无所忌惮,连带着家族繁荣兴盛,子孙后代仕途也都不顾了!”话音落地,那青花茶盏也碎落在地。
殿内众人尽数下跪,周青喜忙道,“娘娘息怒,五殿下只是一时糊涂,待他想明白后,自然...”
“想明白!他倒是想明白,决意留在兖州,这叫什么?他李承胤是忘了肖家百年基业,忘了自己身上背负的重担吗!”
娴妃说到气处,捂着心口直喘。
身旁婢女桃绿见了,立刻拿来汤药侍奉她饮用。
“娘娘您这是何苦,皇后一族总归是没了气数,何必动这么大肝火。”桃绿给她顺气,宽慰道,“实在不行,待殿下回洛阳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说便是,再者陛下对皇后忌惮着,又怎么会留下她的养女。”
娴妃冷笑,“这其中利害,贾无忌当然知晓,至于做与不做全凭他的悟性。”
这时,外头跑来一小内侍通禀,“娘娘,崔夫人求见。”
“我当是什么。”娴妃就这桃绿的手,慢慢起身,“你们去应付得了,又当什么正经事来问本宫?”踱步至床塌边,“本宫乏了,你们退下吧。”
话说这头,含章殿。
正屋内里头传出刺耳响动,飞檐处鸟儿身躯一震立刻惊飞,抖落的羽毛在半空中回旋,随后轻轻落在青砖之上。
桌几上的摆件被华服女人一扫而空,青玉花瓶破碎在地面炸开,飞出门槛之外,正好落在那片羽毛之上。
“好哇!你们这一个个狗奴才,眼瞧着本宫失势,没了娘家依仗,倒是一夜之间换了副嘴脸,好吃好喝喂养的狗,如今都反过头来咬我一口,哈哈哈!好,好得很!”徐皇后手撑着桌案,指着门口背光男人叱骂。
她没了往日体面,平日保养得当的肌肤,因着这几日变故,倒多了几分倦态,厚重脂粉将眼角挤出沟壑,铅粉掩盖不住发黄脸色。
内侍宫女跪了一地,独皇后佝偻着身子与身着蟒袍男人对视。
殿内空气似凝滞一般,正当众人没提口气,只听那男人一晒。
看她形同疯妇,神色淡淡,语气甚无起伏,“娘娘息怒,奴才也是按皇上旨意办事,您贵为皇后,应当是六宫表率,一言一行不少双眼睛瞧着,如此行事怕是欠得妥当。”一番规劝也是敷衍搪塞。
徐皇后冷笑,“陆宪啊陆宪,想当初你也不过是醋面局的小内侍,要不是本宫看你可怜提携,怕是活不到如今,没想到恩将仇报,有了陛下这座靠山,全然是把本宫给忘了!”
陆宪神色自若,老底子被揭竟还笑出声,当下朝她浅浅鞠礼,“能活到今日全托娘娘的福,徐家往日虽风光无限,权势滔天,可龙椅上的天子总归不是姓徐,奴才在太极殿挂职,自然当效忠当今圣上。”他还是勾着唇角,可眸中无半分笑意。
“你也不要太得意。”皇后出言讥讽,“觉着跟随陛下站队就能平安无事,我徐家若是倒台,五皇子势必立下赫赫之功,他身后是权尊势重的肖家,你猜他有没有奋力一搏的野心?”
陆宪一愣,那抹笑也冻在唇角,紧接着就品出一番含义,厉声道,“娘娘放心,哪怕是徐家犯下滔天大罪,皇上也会念在昔日情分,只罢黜中宫之位,降为四妃,如此圣眷,当真是独您一份,眼下怕是要委屈娘娘,来人!”
里头的深意他自然知晓,这都是皇帝的意思,他的作用不过是将此意转达,于下也不多插手。
言语甫毕,后头两位内侍弓腰站出。
“皇上御旨,即日起皇后禁足含章殿,非诏不得出宫!”
徐皇后听罢,慢慢软下身子,跌坐在圆凳上。
好在是禁足,只要她不死,事情就还有回旋之地,徐家还会是曾经的徐家!
是夜。
任城,王府。
男人正躺在罗汉榻上小歇,只听急促脚步声逼近,王总管撞开珠链,喊道,“王爷!来人了!”
“什么!朝廷来人了?!”徐维忧惊醒,猛地跳起。
虽说兖州疫民之事将李承胤与虎贲军缠得无法脱身,难保洛阳那位天子不发觉此事与自个有关。
这几日来,他提心吊胆,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将青楼地下那批辎重甲胄,连换几处,藏了又藏,生怕这事捅出皇帝震怒,派兵前来,捉拿抄家。
就见王总管喘着粗气,弓腰扶膝,连连摆手,“是...是...”一口气就要提不上来。
“他爷爷的三角篓子,你倒是快说啊!”徐维忧本就心烦意乱,见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出来,一脚踹在他肩头。
王总管往后一倒,在地上翻滚几圈,又迅速起身爬来,哀声道,“爷,您别气啊!是一队皇商,途径任城,听闻王爷府上有一批细货,他们想收了。”
“皇商?”徐维忧顿住,疑道,“打哪来的?”
“从南方来的商队,主运粮食、茶叶和丝绸送往吐谷浑贩卖交易。”说到此处,贼头贼脑在打量一番,凑到徐维忧耳旁,“他们自凤阳启程。”
于此,徐维忧心下明了,忙道,“快!请他们进来!”
正厅。
少年端坐次席,捏着茶盏端详,上好龙井,茶香四溢,这一杯便抵着上寻常百姓五年吃喝用度。
走神间隙,就听远处传来微不可查的珠链碰撞,穿过花厅,往这疾步而来。
待人走入厅中,少年这才起身,朝男人行大礼,“王爷!小人可算见到你了。”可算那两字加重几分。
王管家闻言,揣着手,心虚低头。他起初担心来人底细不明,便在后门卡了他半天,细细盘问一番,才肯放其入府内。
“快快请起。”徐维忧挖一眼王管家,忙上前扶起少年,见模样眼生,心下防备,“这位小郎君瞧着面生,敢问是?”
“启禀王爷,小人名甄华,姓梅,宫内风声传出,此番朝廷恐会派羽林卫前来兖州,娘娘担心是冲着王爷而来,所以密令小人前来协助。”说罢,梅甄华从袖中掏出青玉雁符,双手呈上。
徐维忧接过,左右端倪一番,确认是徐家的私符后,厅内蓦然响起一声暴喝,“他妈了个巴子!朝廷都知晓了!城中府上里有奸细啊!”随后目光猛地看向一旁王管家。
平日里,王府大小事都交予他来安排,行事风格勉强与稳妥沾边,只一点,这厮惯爱在勾栏瓦舍里招妓,定是他醉酒时侃大山说漏嘴,不知给哪个小贱人听去,这才祸从口出,这一传十,十传百。
“不儿,王爷!!”王管家见此,扑通一声跪下,哭天抹泪道,“爷!!我对您可是忠...”话未出口,便被徐维忧一剑封喉,咽喉间往外咕涌血泡,瘫倒在地。
那梅甄华见状,呆愣片刻,接着缓缓说道,“呃....此事乃豫王上奏...”
厅内沉寂。
须臾,响起几声哂笑。
“无妨。”徐维忧大手一挥,“此人素日便流连花街柳巷,败坏王府门风,本王早就想料理他!”说罢,朗声,“来人!将尸身拖下去!”又朝梅甄华略抬手,“梅小郎君,接着说,宫内可还有其他消息,娘娘近日可好?可否交代其他事?”
俗话说做戏要全套,梅甄华不知皇后到底有没有被禁足,眼下自是把水搅得越浑越好,便一本正经回话,“这事说来也是巧,小人刚出洛阳,宫内消息便传开,皇上下旨命娘娘在含章殿好生修养,食宿皆有专人接管。”言语甫毕,掩袖叹息,掉出泪来。
皇后被软禁,一言一行皆受人监察,徐维忧只觉天地倒转,眼前一黑,向前趔趄几步。
梅甄华忙上前搀扶,“王爷,现如今需快快将那批甲胄运走,以免夜长梦多啊!”
这番话倒是点醒他。
那日在梅园,散宴后,他自然从两人举动中品出苗头。
明面上,皇帝派御笔随行豫王左右,以便助其协理公务,但男女之间...且李承胤这不清不白的举动,着实令他顾虑重重。
眼瞧着徐家失势,那丫头心思颇重,便是即刻反水另寻大树庇佑,也未可知。若是转头将意欢出卖,那可了得!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没成想两人如此贪玩,竟不带贴身护卫,私下前来任城探查,这送上门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他让王管家着手料理,派人绑架梵音想要将其灭口。结果那两个废物,竟让人逃走,好在乔月帮了他大忙。
“梅小郎君不辞劳苦为我徐家,本王十分感激,只不过我家二娘,她喜食蟹酿橙,此番被软禁,那吃穿用度可会薄待...”
年幼时,父亲常把“慎终如始,则无败事。”细细说与兄妹三人听,意为无论做什么事,收场也需和开端一般小心谨慎,方能不坏事。
“王爷莫不是糊涂了?娘娘与蟹相冲,用后便肤起栗疹,含章殿又怎么会出现蟹酿橙?”
“啊,近日事多,怕是我记错了。”徐维忧扶额苦笑。
梅甄华扶他落主座,又递上一杯茶,“失态紧急,望王爷早做决断。”
....
寅时三刻,自城门望去,一队载着“粮草”的车队驶出任城,自西而去,徐维忧看着他们远去,心中大石落地,抚掌轻笑,对着身旁副将道:“去准备准备,让那些假扮成百姓的兵卒别漏了马脚,若是给李承胤回过神,保不齐回头要找我算账,现下辎重不在任城,他将此地翻个底朝天也无济于事,看他怎么和皇帝交代。”说罢,大笑而去。
待车队出了十几里外,在一片密林停下,梅甄华翻身下马,对着商队众人拱手,“大家不辞幸劳,敢愿陪将夜冒此风险,回头殿下有赏,只是劳烦在此看守几日,待了结,殿下自有重赏。”
“是!”
话毕,将夜翻身上马,朝任城望去。
只见夜空繁星点点,而月色下,那城门早就消失在平原之上,不见踪迹。
他嘴角扯出一抹讥笑,随后轻扯缰绳,调转马头,往兖州驶去。
兖州,刺史府。
这厢贾无忌端着汤药,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待跨过门槛,将夜见来人是他,上前接过托盘,嗅了嗅,嫌弃道,“这药味道真难闻。”
贾无忌嘿一句,“你当是琼浆玉液,药还能有好喝的?别在这墨迹,快快送与殿下饮用。”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进门,脚步放轻,动静极小,但还是被那人给听见,“什么事?”
“时候到了,小厨房早就将药熬好,殿下您将药喝了吧。”贾无忌低着头应道。
李承胤放下书,将夜快步上前,降托盘呈至他手边。
中药味道并不好,刚入口中似水一般,过后便是苦涩,甚至还有点...辣?
汤药见底,一滴不剩,贾无忌松一口气,瞧着李承胤蹙眉,便端来蜜饯,但被他摆手回绝。
两人见他无精打采,便欲吹灯告退,就见将夜急哄哄赶来,贾无忌当即拦下,“你这小兔崽子,殿下刚睡下,万万不可进屋叨扰!”他压着声,这紧要关头,可不能坏事。
“我有要事禀告,劳烦贾总管让开。”
贾无忌伸开双臂拦在门前,“娴妃娘娘有令,殿下病体未愈,任何闲杂人等不得进门。”他得了这座靠山,说话底气十足,连带着在将夜将行面前都支棱起来。
将夜懒得与他废话,那辎重藏在西郊林中,他放心不下,便叫上将行,分走部分护卫,前去接应。
明月堂花厅西侧。
夜空明月如水,院内树影攒动。正是,月下美人灯下玉,庭中落花水中影。
美人吩咐将医书通通搬回自个院内,四周点着火烛,看架势是要通宵达旦将这药方找出。
不少飞蚊小虫在烛火附近盈盈绕绕,梵音抬手挥开,从书从中抽出一本《素问》细读。
上头说,五泄伤寒第十,杨曰:泄,利也。胃属土,故其利色黄。而饮食不化焉...
翻来覆去,连个对症的点都没有,梵音泄气,一把将书扔开,放松身子,仰面朝天躺在庭院正中,盯着月亮发呆。
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她正数着星星,对面抄手回廊尽头的海棠门倏地闪过一黑影。
梵音迅速爬起身,轻脚轻手上前,猫着腰扒门沿查看,小径深处,一黑影鬼鬼祟祟,不知在翻找什么。
“去哪了?刚才还在兜里,怎么不见了?”
她上前,一把揪起那人后领,“缺什么?姑奶奶帮你找找?”
定睛一瞧,原是个小内侍,哆哆嗦嗦道,“姑...姑奶奶....”
空气中飘出一股尿骚味,梵音低头一看,竟是小内侍给吓得屙尿,“说吧,鬼鬼祟祟,偷东西了?”
“小...小的只是鞋...鞋打脚,特意...”
“特意?我看你是故意吧!”梵音手一松,将他推在地上,“你不说实话,我只好叫人来帮你找,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事。”
“姑奶奶饶命!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其他的一概不知啊!”小内侍下跪磕头,连连奉承。
“你奉谁的命,行什么事?”梵音指着他厉声道,“快从实招来,不然给你好果子吃!”
...
从海棠门穿过花厅到明月堂,不过百步,这段路她却走了足足一炷香。
刚进门,就见贾无忌火急火燎赶来,直直撞上梵音肩膀。
他停下,神色飘忽,带着心虚,不敢直面她,“御笔不在自己院内呆着,来明月堂干什么?”
梵音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紧不慢说道,“算着时候,娴妃娘娘该来信了吧。”
贾无忌被说中心事,心头一震,“你...你说什么你,这段时日官道被封,连只鸟都飞不出兖州城,怕不是得臆症了。”说罢,抬手将梵音拨开,“正有事呢,别妨碍我...”
“娴妃娘娘应该知晓你家殿下病了吧。”
她这段时日一直埋身于医书典籍之中,险些忘了,洛阳除了皇后,还有娴妃呢。
她只这么一个独生儿子,怎么可能坐得住,这几日有朝堂的奏疏陆陆续续上表为李承胤举言,兖州疫病一事是在蹊跷,况且这病症又凶又急,五皇子贵为皇嗣,着实没必要冒着风险。
太极殿御书房一份,明月堂书房桌案上也有一份,十个里有五个是肖家门生,为了讨好肖家,借此机会来卖个脸罢了。如今徐家不如以往,朝臣们都是人精,见肖家蒸蒸日上,便都赶着去烧个热灶。
“宋御笔多虑了,娴妃娘娘并未来信。”
“我不爱搞什么弯弯绕绕,今天就问你这一句,你是不是要带李承胤走?”
“是。”贾无忌回头,无奈叹口气,“我是奉命要将殿下平安带回洛阳。”
良久,对面都没有回话,不仔细观察还以为贾无忌在对着一团空气说话。
贾无忌正要开口,就听她回,“那你们还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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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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