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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 :Club 8《Love In December》
电视开着,声音调得很低。央5的画面里尽是晃动的红旗和镀金的绶带,奥运冠军们被鲜花和镜头围在中间,走过红毯,接受着浪潮般的欢呼。整个互联网都在为他们沸腾,每一个社交平台都在推送同一种规格的喜悦。
这下你可要问我了,那你呢。
本人姓陆,单字一个翊,陆翊。
而我刚顺利结束了最后一场毕业巡演,刚回到后台,妆发还没卸,手指因为长时间的演奏还在微微发烫。手机屏幕亮着,刚好推送了一条体育新闻,标题里明晃晃带着那三个字母。
你看,连名字都要靠缩写。好像那三个字本身就是一个咒语,说出来就会惊动太多不相干的人。
而我刚开完的音乐会,提及我的名字名字印在节目单上,靠前,但也没那么靠前。我活在八十八个琴键规整排列的世界里,每一个音高都是确定的,我的世界是绝对的秩序。
听起来是挺无聊的,可偏偏我这个活在秩序里的人,人生里最不按乐谱进行的那个音符,偏偏就跟他绑在了一起。
我们两家认识很多年,多到他看着我学会用筷子,我看着他的变声期。在所有人,包括曾经的我自己眼里,他就是一个名分上的兄长,一个住在我家隔壁,那个年长我几岁的别人家的小孩。
我们共享过同一个屋檐下无数个暑假。他见过我穿着公主裙摔个狗吃屎,我听过他变声期公鸭嗓唱跑调的歌。我们一起在餐桌上吃饭,他会把他不喜欢吃的青椒夹到我碗里,被长辈笑着骂没个哥哥样子。我们两家认识的年头,比我的琴龄还长,我们一起吃过数不清的家庭聚餐。
他是哥哥,我是妹妹。家里是世交,从爷爷那辈就认识的老友,或者说我还在我母亲肚子里就已经认识他。这名头像一层透明的保鲜膜,把里面那些后来才变得复杂难言的东西,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安全又无害。
他看着我长大,直到某一天,这个认知本身,都带上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谬的嘲讽。
或许第一次连名带姓喊我陆翊而不是妹妹时;也许是我发现他把我十三岁送的丑围巾还收在行李箱底层时,这层膜突然透了风。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陆翊,弹钢琴的。
以及和那个名字都不能提的人,有着一纸兄妹名分,实际上倒是一言难尽。
我们的故事,你想从哪里开始听。是先从那个我自幼被按在琴凳上,哭着练拉赫玛尼诺夫的下午,他偷偷给我塞了颗糖开始;还是那些莫名其妙的微妙气氛快要变质的瞬间,或者更早一点。
或许你能在某些音乐会独奏看到我名字。也当然了你或许不知道我,但你一定知道fzd。
回国第一件事自然是找许赫芮。我和她初中便认识,再过几年,我们认识彼此的时间就要超过不认识彼此的时间了。
她在美本某藤校学金融,我时常调侃她:未来的投行精英哦。然后每当此时她就回剜我一眼:勿cue,在当ppt女工。
一个学着如何让资本增殖的人,却狂热地爱着那些探讨生命虚无的哲学家,这种分裂感让她成了我最好的树洞。
每当我被一些无厘头的问题缠住,比如“永恒是不是一个伪概念”,或者“爱到底是一种情感还是一种决策”,她总能从尼采或叔本华那里,给我拽出一段看似靠谱的引用,配上她那些学到的商科理论,搅拌成一碗味道古怪但能管饱的鸡汤。
少年时期的朋友,自然知道我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少女心事。
十六岁在国际学校,日子被IB课程和钢琴塞满。我的旧款iPhone里,只存着几个必要的人,他是其中之一。
申请迫在眉睫,反复练习着准备的曲目。练琴到手腕发酸时,会给他发一条没头没尾的消息。比如今天又看到那只胖麻雀了。或者吐槽音乐组的Leo,说他的金发像菠萝成精。
他的回复总在几小时后才来。胖麻雀那条,他回:费城松鼠更多。Leo那条,他回:总比你说那个投篮男生强。
很无厘头的是有次玩□□飞车,我突发奇想发消息:我们游戏里结婚吧,婚礼车队能加速。
这次他回得很快:你作业写完了?
隔了几秒,又追来一条:游戏里结婚算什么。
这话像羽毛搔过心尖。我盯着屏幕,反复咀嚼了好几遍,也分不清他是在嗤笑我的幼稚,还是在暗示别的什么。
我皱眉又困惑,他知道这句话很暧昧不明吗。
诸如此类的对话层出不穷。我们就这样隔着时差,用各种废话填充对话框。内容从费城松鼠到北京雾霾,从食堂难吃的炸鱼条到他队里新来的小队员。
有时深夜录一段练习曲发过去,不说什么。斯克里亚宾或者拉赫玛尼诺夫。
那天我随手拍了张照片。操场边某个男生打篮球的背影,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我发给他,还在打字:这个人背影有点像你。
消息刚没来得及发出去,他的回复已经弹出来:
「?」
紧接着又是一条:
「你说你喜欢的就是这种?」
我愣了下,没想到他会这么理解。本来想解释是背影有点像,手指悬在键盘上却故意回: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秒回:
「眼光不怎么样。」
「你们俩加起来有三十岁吗。」
我看着屏幕几乎能想象出他皱眉的样子。
「总比某些二十多岁还抢小孩冰淇淋的人强。」我回敬他。
他估计又觉得我小孩心性发作。为什么他老是这样把我当小孩,莫名其妙。
消息刚没来得及发出去,他的视频请求突然弹了出来,吓得我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在哪儿?”他问,声音带着些训练后的沙哑。
“学校操场啊。”
“镜头转过去。”他命令道。
我莫名其妙地把后置摄像头对准了空荡荡的球场。
“就这?”
“你专门打视频就为说这个?”
“嗯,”他答得理所当然,“防止某些人审美滑坡,影响我们家的平均水准。”
时常困惑我该说这个人是正义凛然,还是借此之名有意引诱我。
申请柯蒂斯的个人陈述里,我写音乐是另一种形态的竞技。导师说这个角度独特。
我羡慕那些说“做过的事绝不后悔”的人,我也尝试过这样想,可我无法做到。
我喜欢赋予物品超出它们本身的涵义,即使这让我混乱不堪。
又犹如此刻他送我的bvlgari项链,我却紧紧攥着,仿佛象征着我们似乎有过的羁绊。
我眯起一只眼,抬手看着手中的项链,阳光透过项链圆环中的缝隙,闪着遥远的光。
毫无疑问他是个幽默又聪明的人。
聪明的人大概率幽默,幽默的人几乎都聪明,比如以幽默、戏谑见长的作家,王小波、钱钟书是智性幽默,王朔是玩世不恭型的戏谑,林语堂、老舍工整宽厚许多,张爱玲、黛玉都是谈话有妙语而富机锋。我喜欢的王菲、李健也是很New Sexy的聪明幽默。现在很多人搞喜剧卖钱,笑成了生意。幽默和搞笑是两码事,林语堂当年将“Humor”译为“幽默”妙极了,“搞笑”可以是油滑的伦理梗、屎尿屁的三俗笑话、滑稽的肢体语言等等,“幽默”不是,幽默是彬彬有礼,拿树枝轻轻戳你一下,不腥膻、不油腻、不失态,背后是聪明的作者聪明的受众,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所以十六岁的我少女怀春,笨拙地翻着他各种采访视频和物料,想学这些他的幽默。
意识到我对他的感觉超越了妹妹该有的范畴,是在一个毫无诗意的下午。
当时他训练短暂休假回家,两家自然一起聚餐。靠在厨房流理台边喝水,喉结滚动。我就盯着那块小小的凸起看了三秒,然后突然脑袋里警铃大作,然后我就知道这事坏了。
许赫芮说,你这属于近水楼台先得月,然后发现月亮是国家的,禁止私人收藏。
我说放屁,我这是看着自家客厅里摆着的博物馆展品,每天提醒自己别手贱去碰警报器。
只是仰慕是一种比暗恋更痛苦的情感。
如若我只是暗恋他,他只是我素不相识的名人,我大可以坦然向所有人说我的情感。只是环绕在我身边的还有长辈的关系,认识那么多年的漫漫岁月,和理论不清的各种关系。
好比你站在美术馆里仰望名画,心里清楚这画不属于你。而我是那个从小在美术馆长大的管理员,每天都要擦拭这画的画框,提醒游客请勿触摸,甚至还要微笑着目送它被更适合的收藏家买走。
他这人甚至还会给我递工具。
“小翊,帮我看下这条短信怎么回比较好。”
“小翊,你觉得我剪短发怎么样?”
当他真的来问“你们女孩子都喜欢什么礼物”时,我还得拿出毕生演技,用最不经意的语气给出最得体的建议。
16岁的我把这些心思全然告诉了许赫芮,她听完我的类比沉默了一会,那你这个管理员,还真的当得有点惨。
而今我划拉着手机,突然戳了戳旁边刚关闭zoom的许赫芮:“我去,你看群里没?就王明怡,她爸那个秘书,还真给他生了个弟弟?藏得够深的啊。”
许赫芮眼皮都没抬,翻过一页书,语气平淡得不行:“翊老师,你消息落后了啊。上个月的事儿了,他爸还给那女的买了套房,就他们家隔壁小区。”
我嘬了一口手里的奶茶,珍珠堵在吸管里,我用力吸了上来,打开手机查了单平价格,含糊地说:大手笔哦。看来这弟弟含金量挺高。
“谁知道呢。这些男的,兜里有几个子儿就烧得慌,换房换车换老婆。”
我说着说着又翻到某红薯平台:诶,你还记得陈屿吗。我们高中的。
“他怎么了?又跟他爸因为打游戏干架了?”许赫芮头都没抬。
“格局小了。这次是因为他爸要再婚,对象就比他大三岁。他跟他爸吵,说你要敢娶,我就从家里搬出去。结果他爸直接给了他一耳光,说他不懂事。”
许赫芮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后呢,真搬了?”
“搬了啊,硬气了三天,跑去住酒店。结果过年的时候,又回去给他爸和新后妈敬茶,笑得跟个招财猫似的。”
许赫芮短促地笑了一声,“正常啊,他的信用卡副卡和跑车,哪一样不是系在他爸裤腰带上的。”
点开他社交账号,他互联网的人设是投行精英,更新一些实习日记和留学的做饭健身日常。流量不错,倒是有十几万的粉丝。大致看了眼评论,我没忍住又开始吐槽:“怎么那么多不明真相的女孩叫他老公啊,姐妹们他是零啊。”
突然觉得太荒谬。或许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和许赫芮,表面上一个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一个未来的投行精英,乃至我们那些人设感满满的同学,也大多光鲜亮丽,实则各自的生活都鸡飞狗跳。
许赫芮合上书,总结陈词:“家家户户,剧本都差不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谁会天天往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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