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头昏昏沉沉的。像是梦魇一般,身体哪儿都动不了,只有意识在四周游离着。
恍惚间,有人走了过来。
是陌生人的气息。
暗影逐渐逼近,罗兮急促地想从这被封印般的躯体中挣脱。然而,直到巨大的黑袍将她完全笼罩,四肢也丝毫不得动弹。
是恐惧,明知危险降临却无能为力的恐惧,它在一点一点将清醒的游离在梦中的人啃食。
这种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罗兮独自睡觉开始,在她偷看过玄怪传奇后更甚。噩梦中的她常常被猛虎和群蛇追赶、还有那面目狰狞的略卖人,都曾让她有过近似的感受。
“但在梦中,我才是主宰。”罗兮想到。
她强装镇定,安抚着自己,只要慢慢醒来,一切都会安然无恙。
呼吸逐渐平稳,耳边的声响也愈发清晰。是车轱辘在搅打着石子,还有马蹄不停地嘚嘚哒哒,感觉到身体的晃动……
“我——我不会在马车上吧?”罗兮有了猜测。
剥离的思绪一一归位,浑身的酸痛陆续传来,她这才有了真切的感受:自己的手脚和双眼都被结结实实地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布带子。
“我被绑架了!”罗兮惊呼着,却没有丝毫声响,这群混蛋点了她的哑穴。
上一刻的记忆还停留在睡前,满脑子盘算着明日的吃食。此刻,却已如同一只扭曲僵硬的蠕虫,横陈在未知的空间。
不知道会被带去哪里,又被怎样对待,能不能再见到家人和山塘街的朋友……
这群混蛋一定是趁着夜色将自己从家中掳走的。罗兮越想越气,蹬着双脚想坐起来,却不慎从座椅上滚落,也顾不上疼痛了,继续奋力挣扎着。
绑匪似乎有所察觉,很快有个人进到轿子里来,将罗兮抱回座椅上。
那人的手刚刚触碰到她,罗兮的身体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一向胆大的罗兮没想到下意识的自己会这么怂,像发泄不满一样用身体狠狠撞向那人。
绑匪并没有教训回来,只是一伸手将罗兮的定身穴给点了。这下好了,动也动不了,叫也叫不出,难道只有等死了吗?
他的动作明显有些吃力,罗兮能感觉到对方体型瘦弱,说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侏儒也不为过。他进来时,马车颠簸依旧,并未停歇,说明参与绑架的至少有两个人。而能躲过府上的武仆,顺利将人从罗府掳走,这些家伙应当事先了解过罗府的布局,有些谋划和功夫在身上。
罗兮不清楚这一觉究竟昏睡了多久,家里人有没有发现自己失踪了?别是平常调皮捣蛋惯了,母亲心大,又以为她不过是偷跑到哪里疯玩去了。要是已然察觉了,她们一定会报官的!——可如今的吴郡衙门昏聩失能,指望他们真能查探到自己的行踪吗……
重要的是,绑架自己的人到底是为谋财、报复,还是另有其它的什么目的?要说谋财,祖父清廉为官几十载,纵然有些家底,却万比不上山塘街其它的富家大户,那费这力气绑她,断算不得一笔划算的买卖。要说报复,倒是颇有可能,否则吴郡刺史做得好端端的,说调任就调任了?再要论别的嘛,罗兮实在想不出,脑袋被疾驰的马车颠得生疼,差点裂出两瓣来。
到底是哪来的小人,罗兮暗自骂道。只是现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见机行事。
昏天黑地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刹住腿脚。有一个比此前的小弥孙强壮许多的人将罗兮从轿中稳稳当当地抱出,他将食物递到罗兮的嘴边。那甜丝丝的竹叶味,罗兮一闻就知道是新桥下奶母娘子卖的的蜂蜜凉粽。
他解了罗兮的定身穴,但罗兮死死闭着嘴,绑匪给的吃食谁敢轻易下口呢?黏稠的蜜糖糊住了罗兮的嘴角,绑匪轻巧又笨拙替她擦了两下。
见罗兮皱着眉转过脸去,那人也只是重新定了穴位,依旧没有为难。
直到肚子造了反,叫声惊到了头顶的鸟儿,难听地叫两声,扑腾着翅膀,似往远出去了。绑匪才又走了过来,像此前那般,再次将食物送到罗兮的嘴边。
经过方才,罗兮清楚自己此时就是案板上的鱼肉,要真想对她做点什么,何须在食物中下药这么麻烦,不如喂饱了肚子才有力气逃跑。
蜜粽像是隔日的,不再软黏,还甜得发苦,罗兮胡乱嚼了几下,就这么咽了下去。要是平日,她最讨厌吃这些难嚼的东西,多一口都是不肯吃的。大发慈悲的绑匪还给她喂了好几片肉干和水,她没尝出什么味道,就一并吞下了,这些生硬的东西一到胃袋里,就磨得胃壁发痛。
绑架的贼人给罗兮喂饭时其实并不粗鲁,甚至是——温柔的,这令罗兮更加困惑。联想到此前二人抱她的动作,处处都算得上是尺寸得宜,没有丝毫冒犯。难道是熟人作案?罗兮心下泛起嘀咕。毕竟这么长时间下来,绑匪之间没有丁点交流,是怕她听出声音吗?
他们好像只有两个人。真的只有两个人吗?这两个人的动静少得,都没有她亡故前、依然挣扎于世的太婆能翻腾。就好像这里被控制的不止她一个。可惜的是她一直被定着哑穴,无法通过交谈获取更多的线索。
罗兮也尝试过在填饱肚子之后,在坏人重新封住她穴位之前,闹出点动静来。她在那人将水袋递到嘴边之后,立刻向右卯着力咬过去,一瞬间鼻腔里都溢满了血腥味。但绑匪一声没吭,你以为他是什么硬汉之类的狠角色吗?他只是反应快。放血的是可怜的蒙着眼的罗兮,上下牙巴都重重咬在自己嘴唇上的罗兮,对自己实力和对方实力一无所知的罗兮。这一下又给了绑匪“大发善心”的机会,他动作笨拙地替罗兮擦拭嘴边的血渍,要不是哑穴封着,罗兮高低得向绑匪说出几个“以德报怨”之类的词,来弥补此刻的尴尬。
只能使用听觉和嗅觉的日子过得十分漫长,日子不知道在黑暗中流转了多久,罗兮忐忑的心几乎回归至平静。直到某个时刻,她突然被腾空抱起,失重的感觉再一次将她的心和肺拧到一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坠入悬崖,粉身碎骨。
这一次,罗兮惊得脉搏停跳,喘息全无。
“噗通”一声,听觉率先归位,她这只半死的僵虫终于被放回了地面。还没等罗兮喘上一口粗气,有样轻飘飘的东西就落到了她的身上,随之而来的是几沓急促的步踏声,由远及近。
沙哒,沙哒哒……
“是谁?”
罗兮无法回答。
短暂的窸窸窣窣过后,眼上的布带终于被取下,一团明艳的黄直剌剌划破罗兮厌倦已久的幽暗诡域。她勉强眯着眼,回避着屋内唯一的光源,才知道此时已入夜。铜色烛台的背后还模糊有两个人影,难看真切。
现下,这一片死寂的房间里,罗兮只剩失控的心仍在狂蹿。
等拿着烛台的人终于打量够了,才不缓不慢移开这恼人的光,将整间屋子都点亮。
上官牧云见这孩子半天也没个动静,俯身去探她的脉,方为她解了穴。
“你是谁?”他们同时开口,却无人先应答。
罗兮身上的书函滑落在地,上官牧云拈起信纸,慢慢展开,柳镇海也凑头过来,老两口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眉间的沟壑越锁越深。
良久,望向罗兮,试探地询问道:“你是罗靖谦、罗大哥的外孙女?”
罗兮不答,盯着他们再次张口道:“你们是什么人?”语气比刚刚更加急切。
“我们与你外祖相交数载,是很多年的故友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向罗兮解释着,眼神中疑云尚未散开,又覆上了一层担忧。
罗兮心中隐隐的不安愈发强烈,继续追问:“既然是故交,为什么把我绑到这里?”
老妇人叹了口气,开始为罗兮解起手脚上的布带。
手上的束缚一松开,罗兮几乎是抢一般地拿过老头手上的信。
【镇海夫妇敬启:恐汝等得此书之际,吾与家人已然遭逢厄难。时局至此,实难挽回,万望勿为愚兄劳顿,累及自身。唯余一事,烦请二位念及昔日之谊,为吾妥善安置。吾孙罗兮,尚直金钗,其性纯善可爱、介直不曲。吾不忍其遭逢此祸,是以托付忠信之辈,遣之护送至此。恳请设法为其隐姓埋名,安度此生。余事皆料理妥当,无需忧虑。愚兄顿首。】
罗兮认出信中所写的确是外祖的字迹,也是外祖的口吻。一时间天旋地转,胸口的憋闷几乎让她无法喘上气来,她逃也似的趴向最近的窗沿,仰着头努力向外够,渴望一点新鲜的空气。或许是怕夜风吹走手中的信纸,她紧紧攥着,止不住地颤抖。所以她以为的“绑架”实则是外祖一手策划出来的“保护”?什么叫已然遭逢厄难、厄难……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行,她要立刻回家,不论发生什么,她都要和母亲、和所有的家人在一起。
“阿婆、阿公,请两位让我回家。”罗兮紧紧拽着两位老人的衣袖,就像拽着可以回家的希望一般,只要回家,回到家就可以拆穿这一切的谎言!
“不是我们夫妇二人不让你回去。照信中所说,你外祖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你送至此处。现下情况不明,贸然让你这个小娃娃回去,岂不是容易将你置于险境?很可能白白辜负了你外祖的一番心血啊。”老妇人轻柔地拿起罗兮的手,生怕揉碎了眼前这个眼眶通红,满脸焦急的小姑娘。
“老夫现在就安排人马,替你去看看罗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头也接过话茬,按住罗兮的肩头说道,“只要一有消息,立刻捎信回来,让你知道好不好?”
“不!”罗兮摇着头,重新覆住两位老人的手,声音颤抖却十分坚定:“我明白二老担心我的安危,更不愿辜负外祖的嘱托,对此我万分感激。只是我实在做不到在家人的安危都尚未可知的情况下,一个人在安逸中等待。我答应你们,只要让我回到吴郡,我定当隐藏好自己的身份,以自身安危为紧要,更不会贸然行事牵连二老。”
“可是孩子,若情形真如信中描述的那样,纵然你回去了,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在吴郡生长了十二年,那里没有我不熟的地方。如遇险境,有我在也能知晓何处可以躲藏。”罗兮哽咽着,尽可能地不让泪水落下,“我真的不能等,我不可以等,这哪里是等,这比凌迟更让我觉得痛苦……”
“倘若今日我明知家中有祸,仍在此处避难,而错过……”罗兮狠狠地咬了下嘴唇,“即便真的活下去了,又有什么意义,我的人生也只会停留在今日,一遍又一遍地责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回家,为什么他们受难的时候我不在?!”
那停顿的空白恰是罗兮内心真正恐惧的地方。
感受到手上的力道越来越紧,两位老人四目相对,明白这心意再无法转圜,眼神交汇中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仁者之勇,雷霆不移。不愧是罗大哥的孙女!只是后面的行动,你都得听从安排,能做到吗?”
当然了,为了劳心安排的外祖,为了好心帮忙的两位老人,为了自己,她无论如何都会小心行事,保全自身。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成为了罗兮此生苦痛时轮回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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