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变晚,赤红夕阳毫不吝啬地倾泻在那片世家宅邸之上,红彤彤的光线穿过百年庭树的枝叶,在石阶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京城白府中,宋霁珩正坐在白太师床前,侍奉他喝药。
白家的当家人老爷是当今太师,如今也有六十的年岁,宋霁珩的母亲白澄是白太师的幼女,只可惜,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就已撒手人寰。
对于幺女留下的独子,白太师自是疼爱至极,虽是外祖外孙,但宋霁珩岁小之时没少往来白府,偶尔还会留在白家小住。
甚至还是白太师先找的宋霁珩回家。
这两年他的身体越发不好,本以为有生之年再见不到这个外孙,可没想到,他回来了。
宋霁珩走失时,白家正值危机,太师自顾不暇,再后来,白家度过了危机,太师回头再去寻,竟是寻不得他的一丝踪影,幼孙走失一事是太师一直以来的心伤,前些年间,也因白澄和宋霁珩的事情和宋家闹了不愉快,看他们一家子都不顺眼。
白家门户不低,当今皇帝爱重太师,他在朝中颇有名望,人在中年时候性格强势,到了晚年,历经浮沉,眼眸之中再无当初傲气,他靠倒在饮枕上,瞳孔之中尽是浑浊之气,喝完了宋霁珩喂他的药,缓了缓神色,才开口同他道:“檀婴,近来陛下看重新政不错,可此事道阻且长,不大好走,你也别那么实性子,整个人扑上去。”
当今圣上永贞帝继的是自己兄长的位,前任帝王醉心玩乐不务正业,他在位期间,无所建树,时常遭文臣上书劝谏,后来,遭致同父异母的兄弟逼宫,惨淡退场。
新继位永贞帝虽雷霆手段,但为人还算宽仁,登基之后宵衣旰食,同他的兄长相比,实有明君之相。如今乃永贞七年,距他登基整整过去七年。前一年开始,帝王在内阁提出新政一事,转眼,从户部开始,由着首辅带头,今年就已经开始渐渐落实下去。
可新政一事来日方长,永贞帝步子迈得又急又大,但底下追随的臣子又该怎么效仿?
宋霁珩是个有才的人,显然永贞帝也发现了,白太师很担心他在这场新政的风波中遭了殃及。
宋霁珩见外祖叮嘱,宽慰他:“外祖在想什么,孙儿明白,孙儿心中有数。”
白太师眼中仍有忧色,但听他这样说了,也不再唠叨多说,拍了拍他的手背,同他道:“年关快到,你衙门里头也忙,每日下值之后不要总往我这跑,不过是天气凉了,吹了些风,受了冻罢了,碍不了什么事的。在这陪了我两日,也早些回去。”
宋霁珩道:“左右在家中无事,在白家住几日,不打紧。”
白太师听他这样说,心里头高兴,可还是笑着催他:“早些回吧,你祖父知你同我这般亲近,得眼红死了。”
见他执意催促,宋霁珩也不再多说,最后同他说几句,扶着他躺下后,敛袍出门,凌白见他出来马上迎了上去,他道:“公子,府上的人说,小姐巳时出门去长安寺上香,到现在也不曾归家。”
宋霁珩抬首看天,只见天色早已暗淡,他眉心紧拧,深邃的眼眸如化不开的浓墨。
他问:“在寺中耽搁了一整日?”
有什么事情能耽搁一整日的。
从前程怜殊又不是没有出过门,宋霁珩忙,不会经常陪她,她便一人出门。不过她也很听他的话,他让她早些回来,她绝对会在天黑之前归家。
凌白也本想着去寺中上香也只不过是寻常的一件小事罢了,到了天黑,程怜殊早晚会回去,只没想到,今日听府上的人说,一直到现在,也不见程怜殊的身影。
他是白家这边的暗卫,宋霁珩前一年回来,被白太师同其他七名暗卫一道送给了宋霁珩,他跟在他的身边时间并不长久,宋霁珩也是个不显露山水的,他时常摸不透他的心思,如今见他蹙眉,一时之间不知他是在恼怒程怜殊夜晚瞎跑,又还是在担心她。
再想回话之时就见宋霁珩已大步离开,只给他丢下一句:“备马去长安寺。”
凌白回过神来,赶忙跟了上去。
*
程怜殊父亲从商,家境还算富裕,许是外祖那代传承的血脉难以生养,母亲年至四十也只她一个孩子,父母恩爱,父亲也从未想过纳妾一事。
身为家中的独女,她从小被父母哄着长大,母亲疼她,从不舍得她吃苦,喂她吃饭都生怕烫了舌头,父亲怜她,极尽所有将她供成掌上明珠。
她记忆中的家在江南小镇,在一个两进三出的院子中,院子里头栽着一颗桂花树,一到秋日便满鼻子都是桂花香,到了时节,母亲就叫她和宋霁珩一起去采桂花回来,给他们做桂花糕吃。家中虽不至大富大贵,但足够衣食无忧,从不用为碎银几两而去发愁,她年纪小小,烦恼小小,唯一发愁的是,明日吃什么好吃的,穿什么漂亮衣裳?
许是她过得实在太过顺利,就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在她十四岁那年,家中出了事。
她家破人亡,父亲死了,祖母死了,她被迫和母亲还有宋霁珩走上了流离失所的求生之路,而母亲死后,就只剩下了她和宋霁珩相依为命。
风雪越来越大,程怜殊被风吹得作抖。
记忆中所有的一切顷刻消失不见,高兴的,不高兴的,冰冷的,温暖的,通通消失不见,就连当初近在咫尺的宋霁珩也渐渐离她远去,而今在她眼前的,只剩下瓢泼大雪。
天色越来越黑,她离开了寺庙,同水文走在回家的路上,天上除了圆月散发的熹微光外,再无明火可见,京城的冬日凄冷无比,到了晚上越发得冷,程怜殊攥紧了大氅的衣领,企图用这样生涩的手段去阻挡凛冽的寒风,然而,冬日夜行,整个人还是不可遏制地被冻得发僵。
水文也冷得不行,她同程怜殊缩在一起,劝道:“公子不定是在忙着自己的事,人当还在白家,也不见得能知道你没回去。今夜这样,还没走到宋家,便也先被冻死。”
程怜殊已经冷得说不了话,鞋履都被雪水浸湿,足衣刺骨,双脚快要没有知觉。
回去?
她便是冷死在外边也不会回去的。
她说:“路上若是碰到客栈,便先住下,这离官道不远了,很快,很快......水文,再坚持下。”
说这样的话已经不知道是在安慰水文,还是在安慰自己了。
程怜殊步履已经有些虚晃,开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地,走到现在,完全就是凭着一口气强撑。
人求生的意志随着□□的痛苦而逐渐削弱。
身体上的斫伤造成神智上的的先行败北。
她肌肉发麻发疼,渐渐感受不到知觉。
她有些走不动了,想要干脆躺在地上,想要叫雪埋进地里。
像是被冻傻了,恍惚之间,程怜殊似听到一阵马蹄声,沉沉闷闷踏在雪上,不那么真切。
抬眼去看,就见一辆华贵马车朝她的方向驶来。
碧玉雕琢而成的青鸾展翅盖顶华贵无比,车窗垂下的帘幔,看着就只是寻常的墨蓝色锦缎,两侧窗棂镂刻着蟠龙云纹,在月光反射下,散发着灵异的光。拉车的那两匹白马毛色如雪,无一丝杂毛,拉着那辆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了程怜殊的面前。
眼前此景,让程怜殊怀疑究竟是现实还是幻想。
一直到车帘被掀开,马车上下来一个身形颀长,着雪白狐裘的清冷公子,月色皎皎,青年白衣胜雪,如仙人下凡。
等人走至眼前程怜殊才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
宋霁珩走到她面前,未曾打伞,眼睫上还覆着零星雪花,那双桃花眼深邃幽冷,挺拔的鼻梁下落了一片浅淡的阴影。
他一幅生人勿近的模样。
程怜殊想,他大概也是在生气她大半夜不归家给他惹了麻烦,可是他也没办法,又不得不出来寻她。
毕竟他怎么着也不会看她夜不归宿,在他眼中,那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程怜殊饶是脑袋再迟缓都看得出来宋霁珩此刻的神色不善,可是,她太冷了,宋霁珩才在她面前站定,她就马上扑进了他的怀中。
宋霁珩似也没有料到她此番举动,愣了一瞬,反应过后便想要将她从怀中拉出去。
程怜殊察觉到他的意图,只是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就抱一会,我好冷,表兄。”
程怜殊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抱过他了,这个怀抱,让她恍惚之间回忆从前,那时候也是这样冷的冬天,那时候穷,她和他躲躲藏藏。
她发了急症,高烧不退,夜半三更的时候,连个医师都请不到,宋霁珩自己在外面摘了药草给她治病,可病得厉害,那烧迟迟是退不下去。
程怜殊一直说着好冷,好冷。
他问她,哪里冷?
我脚好冰,表兄,你给我暖暖吧。
他面无表情,却将她的双足放到了胸膛上。
脚暖和了之后,她又开始说,我身上也好冷,表兄,你抱抱我吧。
她的小脸煞白,病得神思迷离,双眸湿润,那天,她就如今日这般,她说:“我觉得我快要死掉了,求你了,表兄,就抱一会。”
程怜殊喜欢这样的拥抱,喜欢他将她抱在怀中,喜欢听到他胸口的心跳声,这让她觉得,她同他,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了。
在那种拮据的情形下,没有血缘的男女关系简直就像是一团乱麻,生活在狭小的环境之中处处都是麻烦。对程怜殊来说,那样的举动或许不算什么,左右她喜欢他,所以做起那些事来就更没有了任何的心理负担。
可对宋檀婴来说,就有些困难了。
程怜殊是孩子心气,可他不是了,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他应当清楚。
然而,此刻,她胆寒得牙关打颤,她靠在他心脏的位置,隔着那些厚重的衣服,他却好像能听到她贝齿上下磕碰的声音。
程怜殊整个人抖得不像话,紧紧地抱着他,像是将他当做水中的唯一求生浮木。
他抬手推开她的举动,终是顿住了。
少女柔软的身躯扑在他的身上,分明没有什么重量,却让他觉得有些呼吸不上来气。
当是雪太厚重了,压在人的脊背上,竟是那样沉重。
见她冷成这幅样子,他也不再多说,隔着衣物拽了她的手腕,带她回马车旁。
程怜殊站在车辕前,却不动,她颤着声音道:“表兄,我上不去。”
她的身子已经僵得不像话了,腿都迈不开了。
宋霁珩没说什么,上了马车后,弯腰,双手掐在她的两胁下,白净的手背青筋迸起,稍用了点力,就将人半提溜着上了马车,塞她进了里头。
马车上烧着炭火,从始至终都是那样的暖,碎雪以及呼啸的风声都被隔绝在外。
程怜殊仍旧没能缓过劲来,想要借机再往宋霁珩身上靠,但却被他先行按住,不再给她蓄谋接近的机会,她没敢再动,见他面上寒气愈重,老老实实坐在一旁,接过了他递来的汤婆子暖手。
宋霁珩看向她,轻启薄唇,问道:“说说,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出来上个香火,还叫差点弄得夜不归宿,他若不寻出来,她便打算这样走回家去?
程怜殊按在汤婆子上的手指禁不住用了些力,然而垂眸遮掩了情绪,面不改色道:“夫人说她忙着过年事务,让我出来上香,我便出来了,只准备回府的时候,却不见了马车,连侍卫的人影都不见得......”
她不信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宋霁珩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氏让她来上香,然而她上完香后归家的马车却又不见了,府上这些调度都是林氏所把控,这事自和她脱不开关系。
宋霁珩闻此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又问:“寻不到人,何不待在寺中等人?”
程怜殊自不能说她怕被林氏诓害,不能说怕这寺中有歹人害她,一切都只是没有发生的事情罢了,就算说出来,也只会被人说她在疑神疑鬼。现在这样,本来就已全是林氏的错,再多说几句,平白将她自己也陷于不利处境。
况说,她是自己故意进的雪里面,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凄惨。
她非是单单为了躲着寺中未知的风险,更也是为了图谋一分他的怜惜,让他能替她去对付那黑心肠的林氏。
可这些,她都不能说。
她低垂着脑袋,宋霁珩只能见得她乌黑的发顶,视线落在她因紧张而用力发白的指尖上,他听她有些委屈道:“是表兄说让我在天黑前回家,不要在外面过夜留宿。”
言下之意是说,她是因为听他的话才这样的。
他岂能因为此事来责备她呢?
程怜殊久久没听到宋霁珩开口,悄然抬眼觑他,却同他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同他那双深冷的眸子撞到一处,她心下不自主一跳。
宋霁珩其实也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生得一幅温润贵公子模样,然而出身不凡,少年入仕,身上的清冽冷涩实在难以遮掩,只是坐在那处,什么都不说,都是通身的矜贵疏离。
“程怜殊。”
听他直呼了她的大名,程怜殊更觉不妙,而宋霁珩接下来说的话,让她几欲跳车而走。
他说:“你觉得林氏让你受了委屈,你想让我对林氏动手,直说会很难吗?风雪天夜行,寻这样的法子作践自己,何时长得这番本事与骨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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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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