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工厂机械生物爆发后的第三天，六七十个小时过去，空中的方形能源灯照常亮起。
今天也没什么两样，大量员工涌出休息区，在配套就餐区用过更加简陋的早餐后，慢腾腾围向那座顶天的机械堆，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啪嗒。”
巨大的机械生物之下，响起一道小小落地声。
一双脚沾满尘土，大肆踩上硌人的废墟，迩桑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勉强遮住身体，独自一人向人声嘈杂的外围走去。
昨天下班时，福利工厂回收生命检测仪，相关人员也离开。因为时间足够长，以及前夜和昨夜两个零度左右的夜晚，继续开展大规模救援已经没有意义。
等所有人离开，能源灯熄灭后，迩桑按等距螺旋路线排查剩余的废墟，没有发现任何人类的生命体征。
救援彻底结束。
迩桑回到自己的队伍，继续用三极检测仪删除尸体的身份信息。
艾伦带着物资来时，就看见迩桑难民一样蹲在几具尸体之间，手里的仪器播报尸体的姓名。
迩桑在艾伦说话之前站起来，礼貌问好：“早上好，艾伦。”
艾伦被编到了两个队伍之外，有时勉强能看见迩桑忙碌的身影，也知道他连续两个夜晚没有休息，隐晦提醒：“作为一个普通人，你现在应该回去休息了。”
迩桑唇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眼睛有些发直：“是的，我非常疲惫，等结束今天的工作，我就会回去休息。”
艾伦不清楚他是真的疲惫，还是伪装成这副模样，只好递给他物资，一件深绿的旧工装，一个干面包。
迩桑收下了。
“现在物资紧缺，只有这些。”艾伦提起另一件事，“今天出发前，管理者再次下达了指令，要全厂搜查黑色物质。”
迩桑仍然在咀嚼硬得和石头一样的面包，没有反常表现：“好的，今天我会注意搜查。”
艾伦观察他从容的进食姿态，忍不住笑起来。
那些人为什么会认为迩桑愚笨？
迩桑从不畏难，果断利落，像一柄收敛锋芒的利剑，就是牌室里那些自认为天才的人看见了都得赞叹，他简直是世界上最聪明、最会伪装、最会控制情绪的人！
迩桑疑惑，那笑容太过灿烂，艾伦盯着他笑，明显不愿说出原因。
队员陆续到达，艾伦归队，迩桑听众下达指令，指挥队伍全力寻查黑色物质。
实际上，东隅和那只祟早就离开废墟。
那只祟实在太奇怪了，它什么时候能够出现实体，又怎么做到洞穿仿生人坚不可摧的机体？
迩桑手掌隔着一层布料贴上胸口，仿生人模拟人类的心脏正有力跳动。
机械传动系统没有问题，控制原动堆芯的调速系统受到了祟的影响。
受伤之前，机体只有睡眠模式才能恢复能量，现在的能量是池子里的水，流出去多少就有多少水灌进来，始终保持满格。
没有控制流量的阀门，能量只会无节制地溢满，等到原动堆芯无法产生能量的时候，仿生人的死亡倒计时就会开始。
数据中枢没有仿生人死亡的概念，迅速储存现有信息。
午餐时，迩桑才知道物资紧缺到什么程度。
他和艾伦、有着一条烧过的断腿的林嘉玉一起在格外拥挤的就餐区排队半小时，才领到一条从仓库中存放许久的怪味硬面包。
三人挤在一个小角落，啃食面包。
一天之内嚼了两条硬面包，迩桑有些想念可口的东隅了。
不，他不会再与东隅亲近了。
好吧，至少在东隅出现之前。
东隅已经失踪几天了，他是个身体特殊的人类，应该不会轻易死亡。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迩桑有些苦恼，开始想念噶蹦脆的钢筋，发现手里这块面包和钢筋唯一的相同点就是硬度。
右边的两人一起叹了口气，艾伦声音明显要大一些。
迩桑挤进人群中，端来一碗水，供两人蘸水食用。
林嘉玉见他回来，十分自然地伸手接过水，端到艾伦面前。
艾伦轻佻地“嘿”了一声，从他手里夺过碗：“多德早死了，你这家伙这副模样，还想服侍谁呢？你说是吧，迩桑？”
迩桑：“是的，你看起来在发烧。”
“好的。”林嘉玉苍白着脸。
人们发现机械生物出现，开始逃难时，林嘉玉正在厕所，等他匆匆忙忙出来，却在出口处被折断倒塌的房门压住了腿，坠落物围住他，形成一个逼仄稳定的极狭空间。
摩擦打起的火花炸成一簇大火，不近不远地燎那条不能动弹的腿。
火焰在天黑之前才熄灭。
他在漫漫寒夜里心如死灰，周围不断有人在痛苦和咒骂中死亡。
他手边全是尖锐的物体，随时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就像忍受多德一样，他在大地的震颤中一直忍到地面机械轰鸣，本以为这是死亡的审判，没料到能再次看见天空，以及迎接他新生的艾伦。
艾伦的表情像现在一样轻佻：“还活着呢！？”
艾伦从娱乐场所里雕琢出来，就算没有花哨的衣物，也像只花蝴蝶，从他第一天来，就迷住了多德，俘获了所有人的眼睛。
林嘉玉微不可察地瞄了一眼艾伦，突然捂住嘴，爆出几声咳嗽。用长木条固定住的小腿炎症加重，感觉不太好。
他避开迩桑扫描一般的目光，问：“待会你们还是去废墟吗？”
艾伦哼了一声，愤恨地用面包磨了磨牙：“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请听播报……”扩音器突然响起。
管理者下达今天的第一条指令，三区培育所的学员下午将前来协助重建福利工厂，他们会由培育员带队，编入废墟清理与重建的各个队伍，同时也会参与福利工厂的其他工作。
这是机械生物爆发后，三区培育所的学员第四次大规模外出。
第二条事项则是通缉黑色物质，悬赏10000个歌妄地币。
众人高声欢呼：“这绝对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迩桑听到有4个0的歌妄地币，眼睛亮了起来，非常同意他们的言论。
“学员什么都会！学员最能干！”
但众人直接忽略了第二条播报事项，开始谈论自己在培育所为了萨忒瑞匿恩辛勤劳动。
有几人开始背诵一段繁缛的文字，主要内容为称颂萨忒瑞匿恩，其他人开始附和，在就餐区声势浩荡，艾伦和林嘉玉加入了他们，共同颂读美好祝愿。
这和抱怨辱骂萨忒瑞匿恩时完全不一样。
迩桑疑惑，他仍然没有在培育所的具体数据，不理解他们的狂热又割裂的行为。
艾伦见迩桑没有一起颂读，问：“迩桑，你是想要那些歌妄地币吗？”
迩桑点头：“这些币很多。”
数据中枢又调出苏醒时幼年人类欺骗他的声像，还有那一整袋亲手交出去的歌妄地币。
艾伦试探：“连福利工厂都找不到的东西，没人能找到。除非它逃出了黑原区。”
“或许是。”迩桑没有表态，只是对那一串长长的歌妄地币流露出无限的向往。
下午前来队伍的只有学员，没有歌妄地币。
不同的队伍年龄不同，从十岁到十七八岁不等。
一名培育员带领一支队伍，同一队伍的学员从外貌来看都是相似的年纪。
他们穿着不同颜色的素色长衣长裤，扎紧宽松的袖口裤脚，轻巧地走在废墟之上。
他们不停地观察这片废墟，忽视地上的尸体，仰视那座山一样的机械生物。
一支十一二岁的学员队伍突然吵闹起来，他们有些恐惧，更多的是好奇和崇拜。
“真厉害！听说一瞬间就出现了，一定有顶天的鬼魂在操纵它！”
“每次都听广播，从来没有看见过真正的机械生物，原来它这么高！”
“不知道拆起来是什么感觉，就像职业课上学的拆卸，扰动平衡点，等结构失稳，它会不会bang——一下就炸开了？”
“像烟花。”
“你才没看见过烟花。”
“我看见过！！前不久的天空，就有！”
他们争论成一团，培育员只看他们一眼，吵闹便很快平息。
经过分流，一支队伍共五十一名学员归入迩桑的队伍。
队里都是十五岁左右的学员，大部分已经长得像成年人一样高大，松散地排成一列，无聊地观察作业的大型机械，偶尔说上几句话，安静地等待安排。
迩桑和培育员交涉后，得知培育员在这里只负责学员的管理工作，不对迩桑的工作造成任何影响。
迩桑：“高先生不参与清理工作？”
“在培育所之外，你不需要称呼我为先生。”培育员提醒他。
迩桑点头：“好的高老爷。”
高老爷皱眉，认下这个称呼。
高老爷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一枚胸牌，告知他接入刻度，见他不太明白，补充道：“福利工厂和三区培育所是两个互不干扰的系统，一个地区有一个地区的规则，我在这里只能管理这些学员。刚才下过命令，他们只会服从你，如果有学员犯错，请立即通知我。”
三区培育所的胸牌和福利工厂的胸牌有明显区别，通体黑色，四个尖角经过打磨变得圆润，刻度环在胸牌上方，方便拨入，凹陷的手敲钢印并不规整，歪歪扭扭，隐约看得出来是“迩桑”两个字。
歌妄地的人不识字，但他们能够使用工具一比一刻画图案，这也是培育所职业课的授课内容。
所以很少有人的胸牌姓名丑成这副模样。
迩桑的工厂胸牌早就丢失，他接过胸牌，指腹抵在钢印的边缘，没有立即佩戴，全身的感应器又捕捉到若有若无的味道。
是东隅的味道。
数据中枢猛然调出一段视频数据，极速高升的空中，机械巨物分崩离析，同速的坠落物飘向上空。
一道人影穿过无数坠落物的剪影，伴随远高于人声频率的话语，伸手搂住仿生人下坠的机身。
那是东隅吗？
迩桑猛地抬头，眼前的高老爷有着歌妄地人高大的身体，和学员一样的穿着，一身灰色衣服经过裁剪格外合身，满头银色发丝，眉心有一两道经常性皱眉而形成的竖痕，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的半框眼镜，玻璃后的浅褐色眼睛深邃。
高老爷佝偻身体，扶起眼镜腿，冲着迩桑的头部仔细观察，疑惑：“难道会有人刚毕业就忘记怎么使用培育所胸牌？能当队长，你一定有另外的本事。”
不是他。
可那种味道，让数据中枢小小地发热了一会。
“抱歉，高老爷。”迩桑收回目光，戴上胸牌，“请问这是谁为我准备的？”
高老爷反问：“你在培育所没有为其他人刻过胸牌吗？真刻薄。”
“……应该是有。”迩桑不了解胸牌的事，迅速结束这个话题，“好的，一旦出现无法控制的情况，我会立刻告知你。”
迩桑去安排五十一名学员。
高老爷眯眼看了一会，背着手离开。
让迩桑惊讶的是，学员们的工作效率比福利工厂的员工高上一倍，邻队加入的学员年纪较小，工作得更加卖力。
相反，福利工厂的员工开始休息，把大部分工作交给了学员。
所以就餐时扩音器通知完毕，众人才会高兴学员的前来。
培育所的援助属于非盈利性质，替他们工作，还不会抢占发放给他们的歌妄地币。
迩桑下达命令，所有员工都要以原来的效率工作，和学员轮班休息，并照顾队伍里的学员。
学员认为迩桑轻视他们，工厂员工认为他更倾向于三区培育所。
迩桑对此一无所知。
他下达完命令继续工作，向前挪动，蹲下身，用三极检测仪删除尸体的信息。
这具尸体死亡时距离爆炸源非常近，皮肉被大火燎得绽开，四肢有不同程度的裂口，整体被熏得焦黄干瘦。
另一具尸体似乎随着金属物体在空中待过，之后摔下来，地基上一根翘起的钢筋洞穿了他的心脏，因为时间过长，受伤的地方出现腐烂的迹象。
旁边的尸体的也有类似表征。
有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仿佛受到了什么恐怖的摧残。
一名学员突然蹲到迩桑身侧，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着检测仪：“迩桑队长，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迩桑看进他的眼睛，还没回答，学员伸手握住迩桑的手，看似好奇，实际在抢夺检测仪，手掌稍稍用力。
迩桑的手指正搭在三极检测仪最后一位密码上，覆在手指上的轻轻一按，程序启动，检测仪短暂卡顿后，开始播报：
“你好（停顿）你是……东……嗞嗞……隅。”
有人突然大喊：“队长删除了学员的三极信息！”
数据中枢中，所有关于“东隅”的数据都被调出来，复杂到难以处理。
迩桑盯着他耳侧一缕微卷的白发，愣神。
你不是歌妄地人。
莉女士说过的这句话，应该用来形容眼前的这个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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