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深入骨髓的冷，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代凌光缩了缩脖子，试图把身上那件单薄、早已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夹袄裹得更紧些，可惜徒劳。
初春凛冽的晚风带着浓浓的寒意，蛮横地撕扯着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她坐在冰凉的石阶上，背靠着一家店铺紧闭的、沉重厚实的黑漆木门，门板上残留着经年累月的油腻手印和风干的污渍。
这地方叫“彩翎集”，是幻翎门辖下最大的一处坊市。天刚擦黑，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两侧，零星的摊贩在卸下门板，叮当作响地摆弄着各色货物。
街面上行人不多，大多步履匆匆，面色带着一种此地特有的、被长久管束后的漠然与谨慎。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代凌光，又迅速移开，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代凌光搓了搓冻得发僵、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指尖触碰到粗糙的麻布包袱皮，里面硬硬的棱角硌着她。那是她的命根子，是在现代世界临死前她紧紧攥在手里、沾着泥石流浑浊泥水的皮影箱子。
一场毫无征兆的山洪，吞没了钻进深山老林抢救古董皮影的她，再睁眼，就来到了这个光怪陆离、却让她举步维艰的鬼地方。没有灵根，感受不到半点所谓的天地灵气；身无分文，连一块最粗糙的黑面馍都买不起。除了这箱皮影，她一无所有。
老本行，或许成了唯一的选择。
她把包袱在膝头摊开，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最外层的一个油布包。解开系带，里面是几根打磨光滑的细竹签，一个用厚实老牛皮蒙制的圆形小鼓，还有一小叠用上好驴皮精心雕琢、色彩依旧鲜亮的皮影人物。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和迷茫，指尖拂过皮影上繁复精美的纹路——龙宫的飞檐斗拱，虾兵蟹将狰狞的甲胄，以及那个眉心一点朱砂、脚踏风火轮的小小身影——哪吒。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她无声地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虔诚。指尖捏起那代表哪吒的小小影人，竹签稳稳卡入手柄的凹槽。她站起身，将小鼓夹在腋下，另一只手灵巧地捻动签子。
咚！咚咚！
清脆而略显单调的鼓点，在人群中骤然响起，打破了街角的沉寂。鼓声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引得几个路过的行人下意识地侧目。
“看戏啦！《哪吒闹海》！” 代凌光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洪亮些，带着点儿招揽生意的热切。她调动起全身的力气，手腕翻飞，竹签牵引着皮影小人儿在灯光下灵动起来。
起初，只有三两个闲汉被鼓声吸引，抱着胳膊，脸上挂着看热闹的戏谑笑容，远远地站着，指指点点。代凌光顾不上他们，全副心神都沉入了指尖的方寸世界。
哪吒小小的身影在她手中仿佛真的活了过来，一个筋斗，稳稳落在虚空之中，双臂抱胸，稚气未脱的脸上是睥睨一切的傲然。东海波涛的影景在她另一只手中迅速展开，浪涛翻滚，龙宫巍峨的轮廓若隐若现。她口中念念有词，模仿着海浪的轰鸣，龙王的咆哮，还有哪吒清脆又带着无边怒气的童音：
“呔！老泥鳅！纵容你儿子为非作歹，小爷我今日就掀了你这水晶宫！”
鼓点骤然变得急促，如同骤雨敲打芭蕉！哪吒手中的火尖枪猛地向前刺出，小小的身影在代凌光指间爆发出惊人的气势。混天绫在她另一只手的操控下，如同活物般骤然甩开，划出长长的、流畅而凌厉的弧线！
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在所有人脑海中响起的奇异嗡鸣，毫无预兆地荡漾开来。伴随着嗡鸣，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猛地从代凌光怀中的包袱深处爆发，烫得她胸口一窒！紧接着，她眼前光影剧烈晃动、扭曲！
那虚幻的皮影哪吒身周，空气竟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般，猛地荡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的涟漪！那涟漪急速扩散，瞬间笼罩了代凌光前方丈许方圆的空间！
“嘶——！”
“我的天！那是什么？！”
“水！好大的浪！热…好烫！”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那几个原本抱着胳膊看戏的闲汉，脸上的戏谑瞬间被极度的惊恐取代，如同白日见鬼！他们死死地瞪着代凌光身前那片扭曲荡漾的空气，仿佛真的看到了滔天的巨浪裹挟着炙热的蒸汽扑面而来！有人下意识地用手臂护住头脸，踉跄着后退；有人则僵在原地，双眼圆睁，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透了他们全身。
代凌光自己也懵了！指尖传来的牵引感变得异常滞涩沉重，仿佛那小小的皮影哪吒真的在搅动一片无边汪洋！包袱里的灼热感越来越强，几乎要将她的皮肉烙穿！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这不可能！明明只是光影的把戏而已！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由不得她不信。那片淡金色的涟漪剧烈波动着，光影扭曲变幻，东海汹涌的波涛、龙宫坍塌的幻影、甚至哪吒枪尖上跳跃的火焰，都变得前所未有的“真实”！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精神冲击的“势”，正从那片光影的中心——那个小小的皮影哪吒身上散发出来，蛮横地冲击着所有人的感官！
“大胆！”
一声冰冷刺骨、蕴含着绝对威压的厉喝，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混乱的街口！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惊呼和混乱的脚步声，狠狠凿进每个人的耳膜，连空气都为之一凝！
代凌光浑身剧震，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长街尽头，三个身着统一制式暗青色劲装的人影，如同鬼魅般急速掠来。他们身法快得惊人，脚尖在青石板上一点，身形便如离弦之箭般射出数丈，带起低沉的破空声。为首之人，身形挺拔如枪，脸上覆盖着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翎羽面具。
幻宗执法队！代凌光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窖最底层，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关于幻宗执法队的凶名，她在这挣扎求生的短短几天里，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们是幻翎门，乃至整个幻宗统治下最锋利、最无情的刀！凡是被他们盯上的人，下场只有一个——生不如死，或者干脆消失！
“光天化日，竟敢擅用幻境之力！扰乱坊市！” 为首的面具人声音透过冰冷的金属，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说！何处偷学我宗秘法？！”
他话音未落，人已如狂风般卷至近前！一股强大、冰冷、带着精神压制气息的“势”轰然降临，如同无形的山岳，狠狠压在代凌光身上！她只觉得呼吸一窒，双腿发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指尖操控的皮影哪吒动作瞬间僵硬、变形，那片扭曲的金色涟漪也剧烈波动起来，仿佛随时会崩溃。
“我…我没有！” 代凌光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试图解释。
“哼！雕虫小技，也敢狡辩！” 另一个执法队员厉声打断，声音尖利刻薄，“那幻力波动，分明就是我宗‘海市蜃楼’心法的雏形！卑贱凡人，岂能掌握？定是偷盗所得！拿下！”
最后一个“拿下”字出口，如同催命符！为首的执法者眼中寒光暴涨，根本不给代凌光任何辩解的机会！他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指尖竟然缭绕起几缕极淡、却让人灵魂都感到刺痛扭曲的灰色雾气！那雾气带着一股腐朽、湮灭的气息，直抓代凌光的咽喉！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代凌光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猛地将腋下的小鼓狠狠砸向对方抓来的手爪，同时脚下一个趔趄，借着前冲的惯性，不顾一切地向侧面人堆里撞去！
砰！
小鼓砸在执法者手爪的灰色雾气上，发出一声闷响，瞬间被腐蚀得坑坑洼洼，四分五裂！但这一阻，为代凌光争取到了极其宝贵的片刻时间！
“抓住她！”
“别让贼人跑了！”
怒吼声在身后炸响！代凌光根本不敢回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三道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跗骨之蛆，紧紧锁定了她的后背！她像一只被猎鹰盯上的兔子，在拥挤的人流中亡命奔逃！撞翻了一个挑着菜担的老汉，推开了几个挡路的妇人，引来一片尖声咒骂。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包袱死死抱在怀里，那灼热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烧透她的皮肉！
慌不择路！眼前豁然出现一条狭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岔巷。巷口歪歪扭扭挂着一块褪色的布招，上面一个模糊的“染”字。
代凌光想也没想，一头扎了进去！
巷子又深又窄，两侧是高高的、布满霉斑的青砖墙。刺鼻的气味在这里浓烈到了极点，混合着蓝靛、茜草、明矾甚至某种**植物根茎的味道，熏得人头晕眼花。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厚重木门，门内光线昏暗。
她强忍不适快步冲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被高墙围死的院落。头顶上方，横七竖八地拉扯着无数粗大的麻绳，上面密密麻麻挂满了刚刚染好、还在淅淅沥沥滴落各色染液的布匹。
几乎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代凌光的心沉了下去。
“在里面！围起来！别让她跑了！” 执法者冰冷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瞬间穿透层层布障，清晰地传入院内！
完了！代凌光绝望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巨大的染缸。其中一个半人高的靛蓝色大缸，盖子虚掩着，缸沿上搭着几块湿漉漉的靛蓝色粗布。这是唯一的选择！
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了过去，掀开沉重的木盖，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靛蓝气味扑面而来。她毫不犹豫，抱着包袱蜷缩身体，滚了进去！
咚！
木盖在她头顶合拢，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和声音。缸内一片漆黑，只剩下她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冰凉的、粘稠的靛蓝染液瞬间浸透了她的衣服，包裹住她的身体，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强忍着剧烈的咳嗽和呕吐的冲动。
包袱紧贴在胸口，那股灼热感在黑暗和冰冷染液的包裹下，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搏动得越来越猛烈。
咚咚！咚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挣扎，想要破茧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顺着她紧贴包袱的手臂，直冲脑海！
缸外，沉重的脚步声已经踏入了院子，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冰冷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层层叠叠的湿布间回荡，如同死神的宣判：
“搜！掘地三尺，也要把这窃取幻宗秘法的老鼠挖出来！”
“是！”
另外两个声音齐声应和，带着残忍的兴奋。
脚步声在靠近！越来越近！代凌光蜷缩在冰冷的染液中，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包袱里的灼热几乎要将她的胸口烧穿，那奇异的搏动感越来越强，仿佛与她濒临崩溃的心跳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模糊，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师父满是皱纹的脸，闪过山洪咆哮的浑浊泥水，闪过那场未完成的《哪吒闹海》……
就在这时！
嗡——！
怀中的包袱猛地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无法抑制的震颤！一股沛然的灼热洪流，伴随着一道刺目的金光，轰然穿透了厚厚的包袱皮和靛蓝色的染液，毫无阻碍地照亮了整个狭小的染缸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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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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