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玉清澈的眼睛泛起了忧郁，略微失神地叹道:“唉，为什么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呢？”
任怀安思量片刻，似笑非笑道:“不必惋惜，一切都是命定的安排，非人力所能为也。”
林泽玉托着下巴思索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在当时做对了选择，会不会不一样的。”
一片枫叶拂过，飘到了任怀安的身旁，任怀安张开手掌，任由枫叶飘落在手心，淡淡道:“如果人人都能预判到最后的结局，都选择好的方向，那么好的也会变成坏的，正因每个选择都有人去权衡利弊得失，你才会发现，属于你的那条道路只是抄了近路或慢点到达而已，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不至于过于死板，况且有些人本就是身不由己，选择有时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结局本就无解。”
林泽玉吃惊地望着任怀安喃喃道:“有时候我还真分不清你是和尚还是道士。”
任怀安沉默一阵，笑道:“将五毒压抑于内心的是和尚，毫不忌讳的展露出来的是道士，比如我现在很想打你！”说罢，拿起折扇敲了敲林泽玉的头。
林泽玉猝不及防地被打了一下，撇了撇嘴，白了任怀安一眼，心里暗暗道:“就瞎嘚啵吧，我信你个鬼。”但见对方气定神闲、浑若无事，也便就此作罢。
只见纪云卿抱着那堆白骨缓缓地长身站立，深一脚浅一脚地一步一踱，面容上多了几分决绝，已然看不出是悲是喜，犹如惊涛骇浪过后的平静，任风吹过，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一阵阴风袭卷着枫叶而来，风中裹挟着一个身着红肚兜，抱着人肉娃娃的女孩，嘻嘻一笑道:“哎呀，真是可惜，令人失望，终究是背叛了我，那缕残魂保在她体内，我竟然没有察觉到，可是又有谁知道是你那狡猾的师父给她吃了保魂丹，可惜！可惜了这个小美人了，枉让我教她医术和法术了，想不通哪里对她不好，她最后还是选择了背叛我！不过……”
童姗眠嘻嘻一笑，瞬息之间移到纪云卿的面前，道:“你也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呀，你以为假装吃下噬心果，一意孤行硬闯魔界，自作聪明，殊不知我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你这个人实在是太高傲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长宁将自己的保魂丹给你，背叛我吗？不不不，我全知道，我到后面突然想通了，我怎么会让你独自死去做孤胆英雄呢，那倒称了你的意，我要你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接连死去，现在只剩你一个人才是最痛苦的，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林泽玉觉得童姗眠实在欺人太甚，刚迈出一只脚，给她一个教训，任怀安却按住了林泽玉的肩，摇了摇头，林泽玉这才稍稍平复心里高涨的怒火。
童姗眠轻篾地斜睨了林泽玉一眼，便转过头去，风声飒然裹挟着童姗眠银铃般的笑声，刮起漫天的枫叶，袭卷而去。
林泽玉在这漫天飞舞的枫叶之中目眩神迷，只能拂袖遮挡，纪云卿双膝跪在地上，风沙吹散了他如墨的头发。
待漫天的枫叶和风沙散去，纪云卿仍旧抱着那堆白骨，双腿一蹬，一跃而起，转眼消失不见。
林泽玉和任怀安两眼对望，当即会意，追了上去。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林泽玉和任怀安躲在一处灌木丛里，看着纪云卿的一举一动。
纪云卿轻轻地放下那堆白骨，跪在一座坟墓面前，由于已近黄昏，夜雾弥漫，视线昏暗，离得又比较远，实难看清墓碑上的字。
不过林泽玉心里可以确认的是，这墓的主人应该就是纪云卿的师父——纪岚鸿。
纪云卿跪在那里，叩首，抬头道:“师父，我失败了，我害死了很多人，包括……包括自己的徒弟，还有师兄师叔们，我连他们的尸首都找不到了，师父，我一直谨遵你的教训，每日练功九个时辰以上，我这次去根本就没有想着要活着回来，如果我的死能够带来哪怕一丝希望，尽管他们讨厌我，厌恶我，但我不知道师兄师叔他们也会去！”
林泽玉在灌木丛里正看着，褡裢袋里的宏孽镜突然泛起了红色的光芒，在昏沉的暮色中闪现出了亮丽的红色，林泽玉慌忙拿出，这光才稍稍暗淡了一些，镜面闪现的正是纪云卿跪在坟墓前的画面，连续头叩地三次，头都磕出了血，才转身离去，与现在不同的是那是太阳隐隐地要从天际冒出了头，而现在是太阳染红了天际渐渐要落下西山。
林泽玉突然从镜子里看到毛头小子阿睇也在他们所待的灌木丛里看着纪云卿跪在坟墓前，一副慷然赴死，握紧拳头的样子。
林泽玉摩挲着镜子不禁心里隐隐作痛暗暗感慨道:“唉，那时候还活得好好的，今天就不在了。”
就在林泽玉兀自黯然神伤之时，任怀安这时拍拍林泽玉的肩，小声道:“死人妖，快看。”
纪云卿竟用剑鞘在刨自己师父的坟墓！
剑鞘刮擦棺木，发出咔嚓刺啦刺耳的声音，用手捧着白依冉的白骨，跳到坑底，推开了棺材板，这一举动实在令人心惊胆颤和费解，他疯了吗？！
林泽玉按捺不住地想从灌木丛跳出来想去阻止他，刚探出头来，就被任怀安按了下去，道:“莫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林泽玉缓缓蹲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半晌，声音恍若静止，一片寂然。
林泽玉怕纪云卿想不开，便冲了上去，任怀安抓了空，只好紧随其后。
走到坑旁，纪云卿怔怔地睁着眼睛，望着天空，宛若一具死尸，躺在他身边的正是两具骨骸，一位是白依冉的，另一位应该就是纪岚鸿的。
林泽玉往坑底一看，刚好与纪云卿的眼睛两眼对望，吓了一跳，“啊”了一声，连连后退。
纪云卿从坟墓坑底跳了出来，挥剑直攻林泽玉，剑尖指向林泽玉的心口，林泽玉身子一颤。
纪云卿冷然道:“你为什么要救我？多此一举对你有什么好处？”
林泽玉咽了咽口水，脸偏向一旁，一时语噎，心道:“因为身上的这只铃铛的指引？还是一时冲动，我说出来，狗都不信吧，算了，就说我也跟魔族有仇吧，等他什么时候从悲伤中解脱出来再跟他解释真正的缘由。”
林泽玉道:“其实……”
任怀安折扇一张一合，踏上一步，笑道:“救人还需要理由？难道你每次救人还要理由？救人便是救人，你应该怨恨的不该是害死他们的魔界吗？反倒怨恨起救你的人来啦，真是有意思。”
纪云卿听后，心念微动，面色稍有缓解。
任怀安用折扇挑开了纪云卿的剑。
“铛”地一声，剑掉落。
纪云卿道:“我明白，正因为明白，我才痛苦。”话声甫毕，纪云卿怀中的玉佩又颤动了起来，纪云卿掏出了玉佩，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嘴唇微微颤抖，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林泽玉看见了那枚玉佩，恍惚间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想起了自己弄丢的那块玉佩，不由得伤心感慨起来，伤心之余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林泽玉道:“这个玉佩是你师父留给你的吗？”
纪云卿道:“是，师父临死前给我的，每次看到它就像看到我师父。”
林泽玉哈哈一笑道:“其实我以前也有一个玉佩，是我娘送我的，不过被我弄丢了，为此我心里一直很懊悔，觉得我没有珍惜阿娘的情意，梦里常常跟阿娘道歉，我不是故意弄丢的，于是阿娘摸了摸我的头道: '玉佩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还有没有娘亲 '，我当时不明白，其实我现在也不明白，我每天都在想阿娘，期盼能够见上她一面，可是我又不想让阿娘看到我自暴自弃、穷困潦倒的样子，哪怕……哪怕我从小就是被遗弃的，我也要让阿娘看看我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样子，让阿娘后悔抛弃我！”说罢，食指潇洒地一蹭鼻子。
纪云卿喃喃道:“在……心里？”
林泽玉哈哈一笑道:“你还记得你帮过哪些人吗？”
纪云卿道:“记不得了，太多了，都只是萍水相逢，降服魔物之后，我便走了。”
林泽玉道:“有没有你印象比较深刻的，转而露出一副想入非非的样子道:“比如说你救了一个姑娘，然后那姑娘对你一见倾心……”
任怀安摊开手，耸了耸肩，做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笑道:“又来了。”
纪云卿道:“不知，我对儿女情长不感兴趣。”
林泽玉咳嗽了一声，正色道:“那你救过的人不知道，总知道去过哪个地方吧。”
纪云卿撇过头不情愿道:“知道，但又有何用，我这个样子……”
林泽玉笑道:“你只须带路就可以了。”说罢，心里暗暗道:“哎，从巅峰跌落谷底，才是最难过的吧，像我一直处在谷底，怎么爬都是向上，也不知道大师兄容晏去哪了……”
纪云卿点点头道:“随我来吧。”
林泽玉、任怀安两人相望，微微一笑，任怀安挥袖合上棺盖，尘土掩埋，俨然又是一个坟墓，便跟了上去。
天渐已黑，来到的这个村庄却灯火通明，时不时地传来几声狗吠。
林泽玉道:“你去敲你救过的一家的门。”
纪云卿将信将疑地轻轻地敲了一家的门。
“砰——砰”
半天，无人回应。
纪云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何苦来呢。”
林泽玉道:“看我的！”说罢，撸起袖子，拍了拍房门。
“来了，来了。”开门的正是声音嘶哑的老妪。
这老妪扶着一个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谁啊？”
林泽玉一边说着一边将纪云卿拉过来道:“老婆婆，你认识这位吗？”
老妪托着长音道:“哦——”
林泽玉欣喜道:“你认识？”
老妪扶着拐杖道：“不认识。”
林泽玉讪笑道:“你再仔细看看，认不认得。”
老妪走上前去，眯着眼睛，贴着纪云卿的脸道:“这位小伙子长得可真好看，不知是否有婚配啊，我们家……”
林泽玉忙阻拦道:“诶！打住，打住！那就是不认识喽，那就不打扰了，老婆婆，我们走了。”
正待转身不久。
一位稚嫩无瑕的嗓音突然喊道:“恩人！等等！”
林泽玉听到声音，转过身去，发现这是一位长相普通的小姑娘，上面有一点小雀斑，但面颊上却敷上了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胭脂粉色，嘴上红红的，头发像刚用小象梳子梳子梳完的样子，衣服虽潦草但显得整洁，一看就是匆忙精心打扮的模样，这小姑娘一手攥紧衣角，一手揽着一罐酒，呼呼喘吃吃道:“这是我自家……酿……酿的酒，上次就想给这位恩人，可是恩人走得太快，还没来得及……”
纪云卿走了过去，低下身子温和地笑道:“你外婆的病怎么样了，那个魔物有没有再来叨扰你。”
林泽玉第一次看到纪云卿这样人的笑容，不由得一怔，就像冬日结冰河面的一缕春风，令人春心荡漾却转瞬即逝。
小姑娘道:“没……没有，外婆的病还是没有好，已经认不得人了，只认得我啦。”
林泽玉起初发现周围来了一个人，没甚在意，结果人围得却越来越多，看样子是整个村庄的人都出来了，林泽玉纳闷极了。
“救雀雀的人来了，救雀雀的人来了……”老妪拄着拐杖，走一步敲一家的门。
原来是老婆婆挨家挨户喊出来的。
林泽玉看见村民都用感激的眼神看着纪云卿，纷纷道:“就是他救了我们的儿女，不然就会被那邪物捉去。”
几个步履蹒跚的小孩张开手臂，朝纪云卿扑了过来。
一个小孩差点磕倒，纪云卿一把接近，小孩贪心地顺势爬进了纪云卿的怀里。
纪云卿想将小孩放下去，小孩却不依不饶地黏在纪云卿的身上，道:“我要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恳请大家原谅。”
村民们都道:“你说，你说，你救过我们孩子的命，说什么，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都答应你！”
纪云卿喉咙滚动，哽咽道:“我以后可能……可能要沦为凡人了，不能再继续保护大家了。”
林泽玉没想到纪云卿会说出这句话，忙道:“那个，驱魔师只剩下这位公子一人了，他已经尽力了，希望大家不要……”
那位拄着拐杖的老妪突然从人潮中走了进来，咳嗽了几声，道:“凡人怎么了，我们也是凡人，若非这位公子相救，恐怕我的雀儿早就死了，可怜我一个孤寡老人，无依无靠，能救的了，就是运，救不了，就是命啊。”
小姑娘原来叫雀儿，与那老妪抱在一起，哭道:“外婆……”
老妪精神又恍惚了起来，忽道:“诶——雀儿抱着我干什么，我怎么在这里。”
雀儿不语，只是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外婆哭泣。
众人闻言都眼神温柔缱绻得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孩子。
一位瘦弱的大爷手里拿着一面蒲扇呼扇呼扇道:“不是我说，到时候魔物再来侵扰我们怎么办？那时候不还是得死吗？”
一位大哥抱着娃娃豪爽道:“不管他现在是落魄也好，风光也罢，是他在当时危难时刻救我们于水火之中，我们不能是非不分！更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说罢，狠狠地瞪了那尖嘴猴腮的大爷一眼。
大爷打了个寒噤，呼扇着蒲扇，咽了口唾沫，知趣地退开了。
纪云卿面上无甚表情，只是躬身向周围人深深地作了一揖。
林泽玉却细心地发现纪云卿的手在微微发颤。
林泽玉看见天色已暗了下来，打了个哈哈，道:“哈哈哈，天色渐晚，各位快去早些歇息吧，都散了吧，小孩都困了。”
纪云卿点了点头，众人都散开了。
等众人都散开，那小姑娘雀儿却始终不想离开，待人潮退去。
林泽玉见人都散去了，小姑娘还在这里，道:“诶，雀儿，你怎么还不回去？”
小姑娘雀儿双手捧着一罐酒，小心地看了看纪云卿，林泽玉登时会意，道:“好，我替你收下，快回去吧，天黑了。”
小姑娘雀儿挥手道:“谢谢，我走啦！我去陪外婆了。”
林泽玉也挥手告别，直到小姑娘的身影渐渐隐去，才转过身，一只手背在脑后道:“呶，这酒给你。”
纪云卿道:“我从不喝酒。”
林泽玉道:“噢，酒可以使你暂时忘记烦恼，然后明天醒来，又是重新的一天。”
纪云卿接过酒罐道:“真的吗？谢谢你。”
林泽玉道:“诶？谢我什么，这本就是你自己积的善德。”话音甫毕。
突听到后面有人“恩人、恩人”的喊着，侧眼一看，一大群人有拿肉的，有拿果子的，有拿菜的。正在赶来。
纪云卿先行一步。
林泽玉一边挥手，一边跑道:“大伙，快回去吧，夜深了！多谢多谢！”
走到半路，林泽玉道:“诶？臭道士呢？”
纪云卿道:“就送到这里吧。”
林泽玉道:“喂！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纪云卿顿住脚步，道:“我想找个洞天福地继续修炼，继续保护一方天地，这便是我想活着的意义，”于是侧头向林泽玉笑道:“后会有道。”说罢，便双足一蹬，纵跃而起。
林泽玉眺望着他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林泽玉松了一口气，忽然感觉身边少了个人，左顾右盼挠了挠头道:“臭道士呢？对了，还有瑶戚！”语音刚落，自己的铃铛就“叮叮当当”泛起了蓝色的光芒，林泽玉微微一怔，低头看看泛光铃铛，欣慰地笑着，便开始继续找寻任怀安。
走到最后一间屋舍的旁边，四处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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