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对面是柏枫,他正在深城自家书房整理明天要开庭的案件材料,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电话。
柏枫犹豫了两秒后还是接了起来,知道他私人号码的人不多,多是亲近之人。
话筒那头先是沉默,过了几秒后,才传来一道幽幽的女声,“柏枫,我们见一面吧。”
是宁友霞的声音,柏枫很意外,她怎么会这个点打电话来,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问道:“宁友霞?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
女人的声音在幽静的夜里显得轻飘飘的,“是我,有很急的事情,必须现在就要面对面跟你说,告诉我地址,我去找你。”
此刻已经凌晨一点,柏枫前往厦城的飞机将在七个小时后登机。
如果是其他人在这个时间点突然提出这种要求,即便是导师顾长青,柏枫都会直言推拒。
可对面是宁友霞,柏枫迟疑了几秒后,劝她道:“现在太晚了,不安全,有什么事等我明天晚上回深城了再见面聊可以吗?”
“不行,就现在,我很快说完。”
柏枫有些无奈,取下眼镜,揉了揉紧绷的眉头,“你找个地方等我吧,我现在去找你。”
宁友霞住在白沙区,从柏枫家过去开车要四十分钟。
黑色的保时捷卡宴疾驰在凌晨空荡的滨海公路上,伴随着车载导航机械的播报声,柏枫一路上思绪万千。
十年过去,当初那点感情应该早就消逝得差不多了,怎么今天宁友霞一个电话,他又这样上赶着去赴约了?
宁友霞这么晚了到底有什么要对自己说的?但想来想去也无法得到合理的结论,只能更用力地踩下脚底的踏板,最后只花三十分钟不到就抵达了目的地。
刚在路边泊好车,柏枫一下来就看见了马路对面蹲在路灯底下的女人,宁友霞大概是听到了动静,也看了过来,她披散着一头黑色长发,穿了条垂到小腿肚的米白色真丝睡裙,露出的肌肤在流光圆柱路灯下晕染着冷冽的光晕。
这不知情的人怕是要被吓一跳,柏枫默默想着,在宁友霞的注视下,他一大步走过去。
深夜的道路旁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引擎声,再也没有其他由人类制造出的杂音,仿佛这片空间里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还醒着。
宁友霞抬起头,柏枫细致地扫视了一圈她的脸,眼眶的确是红着,好在没有发现受到过伤害的痕迹。
“宁友霞......”
“柏枫......”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收声,“你先讲,”柏枫说。
“柏枫,我小孩,他在哪里?”
柏枫一头雾水,一路上他想过很多可能性,或许是宁友霞跟她丈夫发生了争执,需要他连夜赶来写离婚协议,甚至是跟别人打架,惹出什么烂摊子需要他来帮忙收拾,唯独没想过她会问出这个无厘头的问题,既无语又有些气愤。
但他还是耐心询问道,“小孩?男生女生?你能描述清楚一点吗宁友霞,你小孩走丢了吗?”
宁友霞直愣愣地瞪着他,“男生,他叫小树。还有,小树他不是走丢了,是被绑架了!”
“绑架?!”柏枫听完也很惊讶,没去计较宁友霞咄咄逼人的语气,一心一意地想搞清楚状况,语气也带了些许焦急,“过去多久了?报警没有?”
啪————,声音在寂静夜里格外响亮,柏枫还没来得及反应,头已经被一记实打实的耳光扇得偏向一边,伴随着火辣辣的疼痛,脸上似乎还有还有液体滑落,柏枫伸手去摸,的确流血了,他看向罪魁祸手,宁友霞那颗大钻戒上沾了一抹鲜红。
疯了,宁友霞这女人一定是疯了,柏枫看见她眼里还在闪烁着的愤怒火焰,但他对这愤怒从何而来完全一无所知。
柏枫也不是没脾气的圣人,半夜被叫出来,又被莫名其妙扇了一巴掌,忍耐已经快到达极限,当即转身就想离开,刚迈开两步,背后又传来宁友霞的声音。
“虞琴琴!”那是柏枫妈妈的名字,柏枫曾经跟宁友霞讲过一些她的事情。
柏枫迟疑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是虞琴琴绑架了小树!”
“这跟虞琴琴有什么关系?”柏枫还是回了头,但怕宁友霞又动手,只站在原地同她对话。
宁友霞扇了柏枫一巴掌后,心里的怒气消了一些,此刻脑子冷静下来,怕他真离开,想走上前离他近点,没想到柏枫看她靠近赶紧又往后退了两步,“停!你就站在这里不要动,就这样讲。”
两人的距离从先前的一尺之隔变成了现在的一米之隔,宁友霞当真就不再动了,柏枫才接着问,“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虞琴琴绑架了你的小孩,为什么?”
“这还有为什么,当然因为小树是你的孩子啊。”闻言,柏枫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宁友霞抱着怀疑的态度,担心柏枫是在装傻,“怎么,你真的一点不知道这件事?”
沉默了一会儿,柏枫回道,“她从来没讲过,我也从来没见过你说的小孩。”
宁友霞还是有些半信半疑,柏枫母亲带走小树却从来没跟他提过?
“你是说,小树是你和我的小孩?”
看柏枫的反应不像作假,宁友霞迟疑地解释道,“你走后不久,我在操场上晕倒了。高老师把我送到医院,结果。”宁友霞声音顿了顿,她已经习惯避免去回忆从前,这还是第一次对他人讲述那段过去,“居然是是怀孕了。”
“医生说已经有三个月,当时他还吓唬我,说第一胎如果打掉了,以后怀小孩会很困难。”说到这,宁友霞自嘲式地笑了笑。
“所以,你因为怕以后都怀不了小孩,就把小树生下来了?”话说出口,柏枫立刻察觉到自己失态,心里开始后悔,他清楚地看见了宁友霞脸上流露出的痛苦神情,其实他的心也如同刀绞。
所以当初是为什么才把小树留下来的?
宁友霞会想起宁母从高老师口中得知宁友霞怀孕后,都来不及拷问她奸夫是谁,当即就要拉着她去医院,宁友霞却泛起倔劲,死活不从。宁母先是咒骂,又是劝说祈求,最后演化成恼羞成怒地推搡,宁友霞只是像个桩子般杵着,不发一声。
宁父去学校给宁友霞请了几天假,宁母在家苦口婆心劝说她去医院把孩子打了,但眼见宁友霞跟头倔驴一般,丝毫没有要动摇的意思。
结果还是应了那句古话,儿女是前世的债主。
最后落下阵来的还是宁母,她看宁友霞是打定了主意要生下来,只好另作打算。宁母跟宁父商量后,把宁友霞悄悄送回了姥姥家,那里是建国后才开发的排湖农场,人烟稀少,离樊城有六百多公里,对外只说宁友霞是得了肺病,回乡下养病去了。
在那段艰难的时光,宁友霞还是天真地相信有天柏枫一定会回来。
虽然两个人都还很年轻,但她就是一厢情愿地认定柏枫一定会乐于承担起做这孩子父亲的责任,可能一开始会惊讶,但以他那种正直可靠的性格,反应过来后估计会比自己更快的进入角色。
毕竟柏枫以前也说过,他向往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虽然顺序可能不太对,但结果总是好的。
在农场生活的几个月里,宁友霞常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在一片翠绿的森林里,她们一家三口一人挎着一个小篮子,宁友霞在前面采,柏枫跟在后面筛选,有毒的就扔掉,能吃的就递给旁边找野草莓的胖小孩,接着胖小孩就会像游戏机里的吃豆人那样,一口一个地把红的绿的各式各样的蘑菇一口气吞进肚里。
在当时,这样的梦总是被宁友霞误认为是来自未来的美好预兆。后来宁友霞才知道,十八岁的自己真的完全是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白痴,全然相信了这世间最不可靠的幼稚爱情,生下了一个除了自己,不被任何人期待降生的可怜小孩。
但这些话,宁友霞不想对任何人说明,面对柏枫的质问,她只是淡淡略过,“那时候太傻了而已,犯了不该犯的错。”
“但是小树,那个男孩,我从来没想过要抛弃他。”
“小树一岁两个月的时候,突然开始咳嗽,打了好多针也不见好,我把他带到江城去看病,医生说他咳嗽好不了实际上是心脏出了问题,一定要早点做手术,不然会越来越严重。”
“手术费要三十几万,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那个时候我爸已经被二厂清退了,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去尝试打听你的下落,结果运气也是好,碰到你邻居张阿姨从深城走亲戚回来,她知道你妈深城美容院的地址,所以我带着小树找去了。”
宁友霞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从白色睡裙侧面口袋掏出一张照片,走近了展示给柏枫看,这次他倒是没往后躲,“你看,小树真是不会长,他跟你小时候简直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你妈一见到小树马上就相信他是你的儿子了。”
相片外面封着一层塑膜,看起来保存的很好,一丝褶皱也没有,背景是二十世纪初照相馆常见的那种乍眼花绿色,还是少女模样的宁友霞怀里抱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孩。
柏枫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了,但看到相片里的这个小孩,他也同虞琴琴一样,瞬间就确认这一定是自己的孩子。
正当柏枫想伸手去接过照片,宁友霞却突然抽走了,一股强烈的酸楚顿时充斥了他的整个胸腔。
“友霞,”柏枫的声音带着不明显的鼻音,他努力地想克制住感情,“我明白这时候已经太晚了,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还是要郑重地对你道歉。对不起,这一切完完全全都是我的错,你想如何打想如何骂都是应该的。
“刚刚那一巴掌如果你还没有解气的话,”柏枫弯下腰,把脸送到宁友霞跟前,“你想打几巴掌都可以,直到你觉得痛快一点。”
女人迟迟没有动手,柏枫看出了她眼里有挣扎,担心宁友霞是因为自己正盯着她看才迟疑,便索性闭上眼睛,试图减轻她的心理压力。
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下,但柏枫感觉到脸被触碰了,那力道太轻,他疑惑地睁开眼,遂即看见了宁友霞正专注地注视着他的脸颊,她的手指大概是在抚摸伤口,那应该是个很细小的伤口,只感到了轻微的刺痛,但为什么被手指触碰到的地方简直像被烈火在炙烤,明明宁友霞肯定也是三十六度半的体温。
心脏开始急剧地加速跳动,柏枫推断这程度一定远超往常有氧运动的阈值,因为已经到了心跳过高胸腔产生痛觉的地步。与这类似的情况从前还发生过一次,不过那已经是十二年前了,是第一次见到宁友霞时。
此刻柏枫有强烈的想说些话的冲动,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电视剧里那些最俗套的表白情话,例如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抑或是我其实还爱着你,诸如此类。这幼稚的想法久违的让柏枫感到了羞耻,他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宁友霞的眼睛,视线转而在她那红润水盈的嘴唇上逗留,但又感到这样的行为冒犯,正想偏过头去,一道白光却在眼前划过。
原来是宁友霞手上那枚碍眼的钻戒,即便折射的只是公路边的陌生路灯,它还是那样明晃耀眼地出现在柏枫的余光里。
如此丑陋的一枚戒指,除了大颗外没有一点美的设计,镶口太重,戒圈太细,所以总是会坠到一边,宁友霞昨天在办公室带着它的时候总是在不停拨正它,既没有美感,又不实用,买它的人一定不够了解宁友霞,她跟买这枚戒指的人在一起会幸福吗?柏枫控制不住地恶意揣测起宁友霞那位素未谋面的丈夫。
出于成长经历,柏枫对婚恋的观念十分保守,极端一点来讲,甚至说他是个卫道士的也不为过。他从不主动打听周围朋友同事的辛辣八卦,但也避免不了风声太大传到他耳边的情况。
柏枫大二的时候,当任辩论队队长的前辈长袖善舞,长相清秀,自诩风流倜傥,靠一副好口才吸引了众多追随者,但从不确立正式关系。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前辈常在办公室幽会某位学妹,事情被当事人的体育系正牌男友得知,冲冠一怒为红颜,前辈竟被赶来的壮汉从二楼窗户直接扔了下去,场面十分混乱,好在楼层不高,前辈伤势并不严重,但几位当事人全校闻名。
此事发生后,柏枫单独找到前辈,直言已经和几位社团指导老师商量好,希望他能主动引咎辞职。前辈惊怒交加,他一直很看好柏枫,平时对他也多有照拂,不能理解他为何要发起攻击,柏枫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劝学长要处理好私人关系,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队长下了台,但始终不相信柏枫真是因为他的私人感情问题才发动的逼宫。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本就十分反感这种破坏他人感情的行为,这件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如果当事人不受到一定程度的处罚,柏枫认为团体里的不正之风一定会被助长。
四遭安静的惊人,可柏枫脑海里猛然出现了一道尖锐的电流杂音,超过了安全间距的一对话筒就会产生高频啸叫,这是一种预警机制。
全身的血液冷却下来,柏枫短暂出走的理智又回来了,他对自己刚才所有不敬的想法深感唾弃。
宁友霞收回手,自顾自地说道,“你睫毛好像长得更长了,怎么比女孩子的还浓密,小树小时候睫毛没有这么漂亮,不知道现在长大了会不会变得跟你一样。”
听到她这番评论,柏枫一时都不知道作何感想,“......之后呢,虞琴琴同意给小树治病了吗?”
“她同意了,还担心我照顾的不好,一定要给小树找个专业的护工。手术做的很顺利,我很感激她,小树状态也看着一天比一天好。等他恢复的差不多了,我提出说要带小树回樊城,虞琴琴没反对,结果第二天,等我去买完饭回来,小树就不见了。”说着说着宁友霞的眼眶开始发红。
“所有的东西都在那里,只有那个护工和小树不见了,我去找医院,她们说是虞琴琴去办了出院,我又去美容院找,结果店子半个月前就已经被卖给别的老板了。我去报警,警察只能查到虞琴琴带走了小树,却找不到她到底躲去了哪里。”
听完事情的原委,柏枫陷入沉默的风暴,痛苦、震惊、愤怒的复杂情感交织在心头。
一开始听宁友霞提到虞琴琴参与绑架,他还感到难以置信,怀疑是不是宁友霞出现了精神错乱,这一刻却感觉自己原来才是这世上最愚蠢迟钝的人。
相处了这么多年,柏枫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虞琴琴的隐瞒,一旦抛弃所有对人性善意的推测,虞琴琴的行为逻辑便在脑海中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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