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兮怔住了。
她下意识喃喃道:“乌尔曼......”
老人回身的动作定住了。
伊尔和村长下意识跟着老人止住了动作,但脸上却是不明所以。
这位塔塔尔族最年长的老人,早已无人知晓他的姓名,一声“Olug Babay(老爷子)”就是他这几十年孤独岁月里得到的唯一名号。
谭教授和一行来的同学也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一声清脆的碾碎声在凝结的空气里突兀地迸出,是方小小后退时不小心踩碎了掉在地上的纸皮核桃壳。
简兮这才回过神来,为周围自己造成的诡异氛围而感到抱歉。
但她的心跳还是太快了,一种割裂时空竟然相融的恍惚感,让她大脑发懵。
谭教授只当众人是因为没听清方才简兮莫名的话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摆了摆手招呼着同学们道:“房子我们也进来参观了,我们就不继续打扰老人家休息了,大家向后转,陆续出去吧。”
同学们正要转身离开,一道苍老而虚弱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熟悉的语调,陌生的词汇。
缓慢又艰难地连成一段话,像是从枯槁的老树上硬挤出的朵朵新芽。
简兮听不懂。
村长听后有些惊奇地看向那位安静站在一旁的长发少女,久久没有出声。
伊尔作为年轻一辈为数不多能够流利使用塔塔尔语的人,显然也听懂了老人的震惊,他挑了挑眉,但什么也没说。
谭教授虽然本次研究课题是塔塔尔语,但他也只是了解一些基础词汇,对于听和说方面还是有很大欠缺,显然听不懂老人的言语,只能一双眼睛着急地在伊尔和村长身上打转。
村长思忖片刻,刚要开口询问,伊尔突然拦住了他,偏头看了简兮一眼后,俯身在谭教授耳边说了些什么。
简兮没有听他们之间的交流,只越过人群,看向此时在摇摇椅上坚持以别扭的姿势扭身看向她的老人。
她仿佛又回到了举行衔鸡蛋游戏的那个下午,乌尔曼也是这样,坚持做着一件他并不擅长的事。
老人的视线没有焦点,仿佛他此时只是一只听声辨位的动物。简兮于他,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方向,但那个方向,却似乎藏着一段早已被人遗忘的过往。
谭教授听完伊尔的话,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而后很快稳住情绪,朝人群开口:“今天大家都累了,好好回去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就要正式开始我们的采录工作了。方小小,你方向感还行,带着大伙回住宿的地方去,到了后在群里报备一下。我留下来再和几位老师们交流一下。”
方小小看完画,早就回到了简兮身边。此时,她正在抬脚检查自己鞋底的核桃壳,突然被下达任务,一时间没站稳,赶紧抓住一旁简兮的胳膊。
待反应过来她的任务后,方小小抬起右手做了个敬礼的姿势,嘴里道:“保证完成任务!”说完就要挽着简兮的胳膊开始招呼大部队往回走。
“简兮,你留下来。”谭教授的声音不大,只有方小小和简兮两人听见了。
简兮微愣,还是轻轻抚下了方小小挽在她胳膊上的手:“小小,你先回去吧。”
方小小虽然不明所以,但转念一想,谭教授肯定有自己的安排,便没多想,带着一行人就往住宿地进发,俨然一副称职牧羊犬的模样。
逼仄的空间随着人群的离去,瞬间变得宽敞起来。但原本蜷缩在屋子里的压力却也像找到了伸展的出口,肆意膨胀挤压,最后全都汇聚在了简兮的周身。
从老人怔愣的那一刻开始,简兮就知道,眼前的人真的是乌尔曼。
属于乌尔曼的时间轴仿佛被瞬间揉成了一团,前些日子还是个瓷娃娃,今日就被时间吸干了水分,成了行将就木的老人。
可是,如果这个世界的乌尔曼已经这般年岁,那么顾弦......
简兮不敢往下想。
她只感到眼底蒸腾出的热气,笼罩住了她本就不清明的思绪。
她原本从未设想过顾弦的存在,可这万般巧合,却让她荒唐地想,也许顾弦也是活在这个世界某个角落的人。
她甚至在刚刚的一瞬间设想过是那个两面之缘的陌生人,可乌尔曼却以这般年岁出现在她的眼前,将她天真的假想一举击碎。
大抵顾弦,只是曾经存在。在乌尔曼尚且年幼的时刻,陪伴了他不能肆意奔跑,却还可以放声大笑的童年。也馈赠了她,一段无法回溯的秘密时间。
伊尔走到了年迈的乌尔曼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俯身朝他说了什么,这个沉默的老人才放松了身体,任由伊尔将笨重的摇摇椅调整方向,面朝着这房间里仅剩的两位陌生人。
村长不知何时去荒废的大院里翻出了四把还算完好的木凳,用衣袖擦拭了凳面的灰尘,摆回了房间:“凳子有些旧了,请二位不要嫌弃。”
伊尔将自己的凳子搬得靠乌尔曼更近,方便充当这次谈话的翻译员。
还没待众人完全落座,谭教授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朝简兮开口:“简兮,你是之前认识这位老人吗?”
伊尔给乌尔曼翻译后,也和村长一样,扭头地看向简兮,只是他的表情比村长更为复杂。
从方才在乌尔曼口中听到那句:“你为什么知道我的汉语名字?你是谁?”的时候,伊尔很难得地愣了片刻,他想起了简兮说的那个朋友。
笼罩在迷雾里的记忆似乎破开了一道口,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沉默寡言的身影。
清瘦,又孤独。
总是捧着他看不懂的书,窝在村里小孩都害怕的古怪老人身边,一呆就是一整天。
那个少年在这里呆了整整一年,但伊尔只在他离开的那个难得没有阳光的下午听他说过一句话——
“有空,多去陪陪老爷子。”
那是整整十二年前。
伊尔看着面前安静坐着的少女,黑色的长发从她的肩头滑下,挡住她微微低下的面颊。在某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少年,被伊犁的风裹挟,却一动不动地像亘古不变的石像。
简兮没有立刻回答,她听懂了谭教授的言外之意,倘若她和老人熟识,那他势必希望她能劝说老人成为这次语言采录的对象。
她只是觉得,乌尔曼如果拒绝,一定有他的理由。
她不想违背他的意愿。
即使乌尔曼根本就不认识她。
“教授。”简兮想了想,开口道:“我并不认识爷爷。我只是偶然见过......一张照片,认出了照片上的人。”
简兮只能胡诌。
村长了然的点头,猜想也许是照片上标注了老人的姓名,才让这个小姑娘一眼认出。村子虽然并不富硕,但也的确时不时会接待旅行团,加上刚刚简兮提到来旅行的朋友,估摸着就是那时留了照片。
但不得不说,村长对于老爷子能对外人介绍自己姓名,而且是汉语姓名这事情,更感到震惊。以老爷子这般孤僻的性格,应当是不会理会这样的请求,更不会有这样的热情。
伊尔看着简兮,没有开口,他知道,简兮没有说实话。但简兮也看了他一眼,她大概也知道,他很清楚她在撒谎。
伊尔只是不明白,只是一个朋友,为什么不能够实话实说。
谭教授眼中的火焰熄灭了些,他转头看向村长:“村长,老爷子确实不愿意参加我们这个项目吗?他对塔塔尔语的掌握程度,一定会成为非常重要的采录资料,未来无论是构建塔塔尔语词典或是训练塔塔尔语识别和翻译系统,都对于延缓这门语言的失落大有裨益。”
村长只能摇了摇头。
简兮垂下来眼眸,她其实也很想知道,乌尔曼拒绝的原因。不是为了劝说,她只是想知道,曾经有些羞涩的烂漫少年,到底是怎么一步步成为如今的模样,她知道,他现在不快乐。
乌尔曼听了伊尔的转述,只是很淡地看了简兮一眼,然后就像很多耄耋之年的老人一样,垂下了疲惫的头颅。
乌尔曼睡着了。
伊尔将困倦的老人抱回床上,而后众人轻轻关上了房门,残留的吱呀的声响在空气里很快也飘散开去。
天几乎全然暗了下来,简兮看了看手机,晚上七点了。
塔塔尔族吃晚饭的时间本来就不算早,晚上七八点正合适,只是这些习惯五六点吃晚饭的孩子们此时已经饿坏了。纷纷怂恿方小小在群里诉苦。
然而最后,当谭教授打开群聊的时候,看到的只是方小小发的一张表情包——“一只敲空碗的瘦猴子”。
谭教授扶了扶额。
走在一旁的村长不小心瞄到了群消息,立刻反应过来,赶忙开口:“教授,乡亲们听说有大城市的专家过来,都嚷着要准备接风宴,希望你们不嫌弃。”
原本这次采录的经费走的是课题基金,谭教授也早就和村长商量好了住宿和饮食相关的费用,其中并不包括这次的接风宴。
谭教授理解村长和村民们的热心,但这并不符合规定。
“村长,你们太客气了。保护濒危语言是我们语言工作者的职责,我理解大家的热心,也很感动,但凡事都要有规矩,您是村长,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谭教授没有再多说。
村长很快领悟了谭教授的意思,转头打了个电话:“小李,谭教授那边的工作餐麻烦尽快安排人送到住宿的地方。”
那头似乎有些意外,说了些什么,村长又改用了一种简兮听不懂的语言。
“哈萨克语,村长说的是哈萨克语。”伊尔站在简兮身后,开口道,“村里塔塔尔族和哈萨克族混居,现在大多数人日常都用哈萨克语交流。”
简兮扭头看向他,少年双手插兜,深邃的眼睛此时只是看着遥远的天边。
简兮突然想去一个地方。
“伊尔,村子附近有草原吗?”
此时村长已经挂断电话,朝谭教授走了过去,谭教授转过身来,朝简兮招了招手:“简兮,我们该走了。”
“村子附近没有草原,只有小块的草场,明天下午,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带你去。”伊尔突然开口道。
简兮顿了顿脚步。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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