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桌之间讨论课后问题,待会儿抽人回答。”
前面的两个男生转身,均拿着翻开的语文课本,其中一人的课本污迹重重,书角卷成了蛋卷。
言双盯着对面男生的脸,彻底消化重生的事实。
因为如果一切都是梦,她不会看得清眼前这位男同学越来越长的鼻涕的颜色和形状。
毕竟梦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擦擦鼻涕吧。”言双伸手掏裤兜里的纸巾,掏了半天,只掏出些泥灰。
唉!2000年的她哪里用得起纸巾,用来擦屁股的书本都常常供不应求来着。
男生闻言,抬起小臂,袖口在口鼻处抹了一把。
言双看着他留在脸颊上的透明鼻涕印子,低头哀叹自身命运不济,竟然是重生,而不是重新投胎。
她再抬头时,男生脸上的鼻涕印子已经快干了,白白的一条像是胡须。
“强娃子昨天挨…挨…打…打来的。”周成吸着鼻涕嘻嘻地低笑,一颗头晃来晃去。
被他嘲笑的徐泽强默不作声,粗壮结实的手指握着笔在课本上写写画画。
言双伸脖一看,果然写的字也是粗壮结实。言双记得他学前班的时候写的拼音里面的i均像根火柴,被老师点名批评过。
“徐泽强就叫徐泽强啊,喊啥强娃子,这是在学校。”言双的同桌贾玉强龇着龅牙嘲讽道,并模仿周成讲话,“挨…挨…打…打,话都说不清楚。”
“你管老子…老子说得…清楚不清楚。”周成小声咒骂,“你个满脸麻子的呲牙子。”
徐泽强仍旧不说话,认真做课后习题。
结巴的男生周成,初一读完便辍学打工,进入传销公司,家人拿钱赎过几次,却没能将其赎出,后面干脆杳无音信,都以为他被人杀了剐了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家乡。
言双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初中学校旁边场镇的后街道上,他站在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旁边,看起来不像是遭受过非人折磨的样子。
当时言双惊呆了,张口就问:“周成,都说你跑不见了啊。”
奇怪的是明明过去也才三四年,言双却已经忘记周成当时的回答,只记得他的眼睛往地面看了一眼,脑袋摇晃了好几下,神态与他现在跟人斗嘴的神态有七八分像。
满脸麻子的呲牙子初中虽未辍学,且似乎读了高中,但是在村里人的口中那也是个不成事的人。
三十好几结不成婚,其母亲到处散播他曾经被女的骗钱的经历,不知是不是为了替他挽尊。
而徐泽强的人生,与周成、贾玉强一对比,几乎算得上是功成名就。
徐泽强顺利考上高中,高中参加飞行员考试并成功被录取,整个区都有名,高考成绩达到预期,进入航空大学,之后便顺利工作,顺利结婚生子。
言双粗略观察教室里的人的穿着打扮,以及教室的位置和新旧程度,确定这是2000年的九月,她升入三年级,还未满八岁,秋季学期刚开始不久,
在进入这间新教室之前,他们一班人还都在班主任的家里上课。
想到班主任,言双抬头朝讲台望去,被他锃亮的大脑门差点刺瞎了眼,还被他那头顶稀疏的油腻结股的发丝恶心到了。
既然要让她重生,就该让她重生到更早之前啊,这样也好彻底避开那老登的霸凌。
“好了,转回来。”老登忽然道,扶扶同样油腻的镜框,老鼠一般的眼睛瞅向角落,“言双起来回答课后的问题。”
言双低头看问题。
老登吴绍全抓着竹棍拍响讲桌,怒骂道:“叫你讨论,你给老子东张西望,上来。”
“这几首诗都是描写秋天景色的,诗人用对比、比喻的方式描绘了一幅或壮丽、或灿烂、或萧瑟的秋景。”言双抬头看向讲台上那个一脸凶相的人。
已经做出要打人架势的吴绍全,撑着桌子,虚起眼睛缓缓坐下,嘴周、鼻周的皮耷拉着,双目中的狠辣如乌云涌动,横了一眼言双,方才低头看教材。
言双的心脏快跳到地上了。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落到长板凳上。
如果她没记错,今天是她被吴绍全打到尿裤子的日子。
当时贾玉强一直在桌下一拳一拳地打她的胳膊,她忍无可忍还手的时候,被吴绍全看见,并只将她一个人叫到讲台旁,扬起竹棍猛打了她几下。
她因为恐惧、疼痛、羞耻,尿失禁了。
温热的尿液顺着她粉红色的裤子内侧流向黄胶鞋。
挨着教室门的贾应涛和徐敏,伸长脖子探向她,大声嬉笑,向其他同学通报:“言双尿裤子了。”
从那以后,班上有几个男生就叫她尿咖子。
某天,教师里飘着一股屎味儿,所有人都看向她所在的位置,窃窃私语。
第二天,有女生说是贾玉强拉屎了,她看到贾玉强的妈给贾玉强洗裤子,叫她尿咖子的那几个男生,开始叫贾玉强屎咖子,经常笑说尿咖子和屎咖子坐在一起的。
此刻,言双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很难享受集体生活,集体生活的过程中总会有同学丢钱,有同学犯错,老师当着全班人咒骂恐吓的时候,她总觉得被咒骂恐吓的是自己。
原来是因为她成长过程中总是在明明什么都没做错的情况下受到惩罚。
笔尖炸开的钢笔将课本划出一道一道的伤痕。
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他吴绍全就是她言双的噩梦,即使他吴绍全再过四年就会因为正常走路而突然瘫痪,即使他瘫痪十六年之后,最终因为轮椅失控而摔下高坎惨死,言双仍然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她现在只有七岁多,学还是得上,而且这破学校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一个班只有一个老师,一个老师负责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美术所有教学工作。
言双七岁多的心脏在三十三岁的灵魂安抚下,渐渐恢复正常的跳动节奏,她认命地翻着三年级上册语文课本,可是对她这个已经三十三岁的人而言,内容实在无聊。
距离放学也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
她现在不仅没有手机,还没有手表,对时间忽然失去控制令她焦躁不安,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手机戒断反应。
长大之后,言双回想成长过程,常常庆幸自己长大了。同朋友开玩笑时还说就算有人给她十个亿,让她回到小时候拯救一个可以拯救全人类的人,她都不愿意。
如今没有人给她十个亿,人类也没有处于被拯救的困境,她却重生了。
显然重生是对她的惩罚。
尖锐刺耳的下课铃声响起,言双想到教室后面的厕所,尿意消失了七八分。
那哪里是厕所,根本就是个简陋版的茅房,一个大土坑上面搭了几张旧木板,两侧排布着发黑发烂的玉米杆,形成一个三角架结构,下雨的时候,常常滴得满身黑水。
木板上以及坑内的秽物自不必说,有时候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
尽管进入大学之后,言双再没上过能看得到秽物的厕所,但小学教室后面的茅厕和后来初高中的冲水旱厕,却成了言双永久的噩梦,但凡睡前没有排空膀胱,但凡睡觉时肠胃不舒服,梦里的自己便永远在这样的厕所里徘徊,憋屎憋尿。
言双怀疑自己是毁灭了全人类,才受到重生这么严重的惩罚。
今天是阴天,一点阳光都没有,言双拍拍周成的背,问道:“这是第几节课?”
周成依旧没正形,结结巴巴嘲道:“第…第几节课,你都不…不晓得了吗?”
坐在教室当中最后一排的余金秀回道:“马上上最后一节了。”
言双松了一口气,又不免想到从前的自己,竟然要穿着尿湿的裤子坐一节课,还要穿着尿湿的裤子走约莫一个小时的山路回家,积攒的恨意如火山喷发。
言双是真想杀了吴绍全。
而吴绍全大概是想继续折磨她。
“言双。”吴绍全举着竹棍,棍尖点着黑板上的粉笔字,“10厘米等于多少分米?”
言双一边回答一边庆幸没有重生到高中课堂上,否则她今天怎么都要挨顿打。
吴绍全脸上的意外和不甘心如狂降的骤雨,在他脸上的沟壑里涌动,使他的脸显出更加突兀的凶相,棍尖移动到其他的长度单位上。
吴绍全一口气问完黑板上的问题,言双对答如流,吴绍全有气无处发,在讲台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动,突然转身撑着讲台阴着一双眼睛问道:“16厘米等于多少分米?”
看来吴绍全今天是非得找茬打她一顿不可。
言双撇撇嘴回道:“1.6分米。”
吴绍全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看向她的目光很是狠毒,大概还想继续发阴招。
这会儿言双的心脏已经适应了她三十三岁的意识,稳得很。
言双直直地看着面色越来越难看的吴绍全,看清他脸上的毛孔、疤痕、皱纹,心想这几乎全新的眼睛还真是好使,她隔了吴绍全大约三四米远,居然能看得清这些细节。
吴绍全其他的阴招迟迟没能发出来,但他也没让言双坐下。
言双预备擅自坐下时,忽然想到吴绍全也许是故意的,目的是等她擅自坐下时,正好找到借口发挥他的淫威。
如此一想,言双便靠着桌沿站着,她想要是从前,光是被罚站已经足以让她羞耻到尿失禁了。
长大当真是极好的事情。
站着无聊,言双一页一页地翻课本,翻到最后一页,才意识到她不该回答吴绍全最后一个问题。
因为,课本里面还没有小数的知识点。
她再回神听吴绍全的声音时,才发现甚至连长度单位都是新的知识,他们还没有学过。
也难怪吴绍全脸抽搐,她这个一年级数学考试能考12分的差生,竟然答出超纲问题,怎么看都像是有鬼。
站着消耗的热量更高,言双的肚子饿的乱叫,偷偷伸手掏书包,什么都没掏到。
她想不起是把干粮已经吃完了,还是这一天根本什么都没吃。
教室里充斥着吴绍全难听的方言,以及断断续续的竹棍棍尖敲击黑板的刺耳响声,间或夹杂着一些稚嫩的童音,
言双扫视教室里的其他十九人,个个都脏兮兮地像在泥地上打过滚,竟然生出一些看小孩的心情。
可不就是看小孩么?这教室里的一些人,在三十三岁的时候,小孩已经比他们现在大多了。
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言双清楚地知道这教室里的人往后二十四五年的人生走向,可这教室里的人并不知道这个事实。
如果按照科幻电影里演的那样,她有意或无意的一个举动,可能会改变这些人的人生。
由于没有手机玩的等待时间太过无聊,言双已经开始点兵点将,确定要改变的对象了。
老式铃声刺拉拉地响起,吴绍全拿着竹棍在黑板上继续点来点去,操场上已经有其他年级的学生叫嚷,他仍然不紧不慢讲课。
以三十三岁的智力来听课的言双,觉得吴绍全讲得实在是够糟糕,他根本不会讲普通话,逻辑又十分混乱,经常前言不搭后语。
没办法,言双所在地区的农村教师,几乎都是这样的“人才”。
吴绍全终于开始收拾他桌上的眼镜盒,故作权威的姿态说道:“放学了。”
言双第一个飞奔出门。
她快憋不住了。
言双钻入一块玉米地,不管不顾周围此起彼伏的喧闹声,脱下裤子便舒畅地排泄。
这样的日子,她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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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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