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的夜晚，灯火通明。太阳落山后，室外气温骤降，漫长的寒冬将基辛市民们夜间的活动大多限制在温暖的室内，而在各种室内娱乐之中，他们最喜欢音乐和歌剧。在众多当代音乐家们最向往的音乐胜地中，即使是在战争年代，基辛也无疑榜上有名并且位列前茅。基辛很小，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因为它小，所以周边不同国家的人们和不同民族的文化更容易在这里汇聚一堂。它不带偏见的吸收了养分，融合所有的相同和不同，逐渐成长为特殊的音乐文化圈。基辛爱乐一直维持着世界一流乐队的水准，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也一向都是钢琴新生代力量的试金石和风向标，想要在比赛中夺得金奖，选手必须实力超群。
今夜，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最新一届金奖得主即将揭晓。
爱德华站在登台的入口处，轻合双眼，两只手相互交替做着手指抻拉动作。他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套毛料礼服，白色的领结对着镜子整理过两遍。礼服外套在胸前的扣子是扣上一颗还是完全敞开？关于这个问题他考虑了几秒钟。一只大手拍上他的后背，示意是登台的时间了，爱德华下意识的向前迈步跨了出去，顾不上关心那颗扣子他最后究竟系上了没有。
台下的掌声已经响起。
爱德华跟在指挥身后，经过第一小提琴组和第二小提琴组中间的过道，走到钢琴面前。
晚上两首协奏曲的指挥不是上午的乐队副指挥，也不是下午的首席指挥伯恩，而是爱德华的父亲，同时也是基辛爱乐的客座指挥，马修。
爱德华也是很晚才知道更换指挥这件事，比他决定更换决赛曲目的时间更晚一点。
“你疯了吗？！”
脑海中西蒙还在向他咆哮，爱德华向台下的观众鞠躬致敬。直起身子的时候，他的目光掠过灯光略为昏暗的观众席前排，亨利坐在那里，洛伊德和劳拉坐在那里，加西亚坐在他们三个人后面的一排，左手边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华夏姑娘。再往后一排，克里斯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他的蓝眼睛回望着站在舞台上的爱德华，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我没有疯。”
爱德华坐在琴凳上，仔细调整过座椅的高度和位置，然后向指挥示意他已经准备好了。
“时候将至，如今就是了。”
正是适合他弹奏这首曲子的时机，爱德华无比自信的低头看向钢琴的键盘。
圆号声悠扬的响起，他先是给予两次轻柔的回应，然后掩饰不住喜悦的心情，以快速行进的节奏带动整个乐队一起变得欢快起来。
一共四个乐章，是超大规模的协奏曲。钢琴融入整支乐队，爱德华在内心描绘出一幅只属于他的画面，讲述着一个只属于他的故事。音乐只有抽象的声音：旋律、节奏、音色、强弱、时值、休止、呼吸，它能传递什么？它能传递多少？爱德华统统都不知道也不在意。
他知道第一乐章圆号吹响了四次，第一次他的手轻抚过琴键，第二次他弹奏明亮欢乐的音符像水面一样起伏不停，第三次他的情绪正值高昂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第四次他如同弹拨竖琴一样轻盈拨动自己的心弦。他偶然步入一处乡村美丽的湖边，日出的光芒洒在湖面之上微波粼粼，初升后的太阳明媚地照耀着大地，湖和森林都变得热闹起来。生意盎然的清晨逐渐热烈，直到第三乐章，被大提琴如诉如歌、长而舒缓的旋律线条打破，回归平静。大提琴与双簧管，像两个和他一样误入此处此景的旅人，他们也许是即将因为美丽景色而彼此熟悉起来的陌生人，也许本身就是友人，或者是情侣。他静默在一旁欣赏他们，平静的湖面倒映着湖畔的景色，微风吹拂水面掀起微波。美景如画，画中有美人。当大提琴再次奏响相同的旋律时，他遵循自己内心的冲动和渴望，主动上前和他攀谈，把自己也变成了画中人。他毫不掩饰的展现自己的私心，却让任何一个听到这柔美乐章的听众都沉醉于这美好的画面。最后的乐章是快速的回旋舞曲，直抵和谐升华。作曲家无疑爱着这个世界，此时此刻在舞台上和乐队一起演奏这首乐曲的爱德华也无疑爱着这个世界。和作曲家一样，他隐藏了自己不宣于世的内心情感，他爱世界不为自己只为别人。他希望世界变得更好。他的爱激情澎湃，他的爱充满狂喜，他的爱含情脉脉，他的爱柔情似水。双手重重压在琴键上和乐队一起停在曲终的结束音，爱德华感到自己也跟随着乐曲一同升华了，他的灵魂仿佛脱离□□飘浮在半空中。
一下、两下、三下……无数的掌声如雷贯耳。观众席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他们在爱德华的引导下，倾听乐曲之美，也感受演奏者的心灵之美。
他将自己奉献给乐曲，将乐曲献给情动之人。
观众的欢呼将他拉回现实，爱德华站起来向观众行礼，感谢每一个听他演奏的人，感谢那些为他喝彩和鼓掌的人。
他看到陌生人为他兴高采烈，他看到评委们相互交耳，他看到其他决赛选手满是热切的神情。他唯独不敢与克里斯有丝毫目光接触，他害怕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关于自己演奏的回馈，无论正面还是负面，他觉得自己都会立刻、马上疯掉。
站在指挥台上的父亲走下来和他握手，这不再是长辈与后辈之间的握手，而是指挥家和钢琴家之间的握手。
他明显的成长了，马修露出老父亲一样欣慰的笑容。
演奏结束后爱德华趁着中场休息的时间从小门绕到观众席，亨利拥抱了他，坐在附近其他的选手也纷纷向他表示祝贺。
“非常精彩！”他们压低了声音。
“真不敢相信你已经达到这种水平。”离他最近和他最熟的亨利和他耳语，“提前恭喜你。”
不，还不到祝贺的时候。爱德华冲着亨利摇了摇头，他向后靠在座位上闭上双眼抓紧时间清空大脑放松休息，稍后他必须全神贯注聆听克里斯的协奏曲。他相信自己已经做到最好，他也相信克里斯会带给今夜的每一个观众——包括他在内——一份更大的惊喜。
克里斯的确如他所料给了众人一个惊喜，不，更确切的说，他给了每个人一份惊喜，而那些惊喜的内容却并不一定相通。即使事后回看比赛现场录像，爱德华也没完全清晰的弄明白他是如何做到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马修给了克里斯很大助力，否则演奏现场无法呈现那种惊心动魄的效果。
曲子开篇是一串双手从低到高的琶音，在高音处双手颤音停留后又返回，暂停在一个漂亮到不可思议的轮指。乐队已经以相同的主题进入，爱德华还没有能够从刚才那个简单的轮指回过神来。如果在这之前有人告诉他，他有一天会为这么简单的技巧而感到惊叹，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信以为真。可是现实让他感到一种“竟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的不真实感。那个轮指太干净太利落太信手拈来，就像他只是在琴键上随意弹奏了一段手指练习，但根本不是那样！
克里斯没有刻意展现任何华丽的技巧，他只是在随着音乐的情绪或收缩或舒展身体，手指落在琴键上的声音扎实到无可挑剔，如同他在信中所写，技巧对他而言已经不过是表达内心音乐和情感的工具。他不需要别人赞美他的技巧，尽管他的技巧已经如此精妙绝伦；他要别人用心倾听他的音乐、全身心感受他融入音乐中的心情。
他们弹的明明是同一架钢琴。在爱德华手中这架钢琴根本不是这种音色。
克里斯的琴声厚重的时候既沉稳又磅礴，有刚硬坚定的柱式和弦，也有流淌、呼吸自然的分解和弦。琴声轻薄的时候又仿若晨曦般清脆，明亮的色泽萦绕不去。
这首协奏曲克里斯甚至弹得一点也不浪漫。
上行的音阶隐于号声之后，他不断的重复同一个主题，给它变奏和不同的千万种变幻的色彩，但一直维持着高昂的、明亮的，带着骄傲和自信的底色。
这是一首发自深爱音乐之人内心的呼唤，被诠释得如此古典，又裹挟着演奏者内心如疾风骤雨般的激情。
这是一首献给世间英雄的乐曲，只献给那些勇敢斗争的英雄们。
太辉煌了！
钢琴与乐队一起奏响来自人类心灵圣殿、田园牧歌时光的美妙音乐。
这样的音乐不会被任何尘世俗物所沾染，绝对不会。凡人的傲慢无法征服它，它有着自己坚信的真理，它的愉悦和肃穆均独立于□□之外，只属于精神和意识。
相比之下，爱德华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结束的演奏算什么？那什么都不是。
乐曲结束的时候，克里斯引颈望向音乐厅那刻划着一道一道深刻纹路的天花板，每一个声音都通过它们折射到远处的角落。音乐厅两层座位上的观众都沉默不语，直播间里的导播沉默不语，通过网络观看比赛演出的人们也都无从言语。
他们不知道该表达些什么，只是觉得怎么表达似乎都无法诉尽内心想要倾吐的**。
爱德华第一个鼓掌，他的掌声在寂静的音乐厅里听起来那么突兀，又弱小得可怜。
回过神来的亨利一边摇头感慨一边鼓掌，劳拉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叹气声，洛伊德发自内心为克里斯高兴，他的掌声格外卖力。
他们后面一排的加西亚似乎哭了，另外一个来自东方的女孩好像也哭了。
爱德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其他决赛选手们站了起来，观众们三三两两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对舞台上的乐队、指挥和钢琴演奏家致敬。
后来站起来鼓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爱德华视线的余光看到评委们也站了起来，这种表态让他很是为克里斯感到开心。然而很快他就没有丝毫闲暇心情去关心评委们了。舞台上克里斯的视线执着地追逐着他，直到他们彼此相互对视。
克里斯的蓝眼睛像雨后晴空一样清澈，闪耀着光芒。
他对着他，笑得像一只既狡黠又可爱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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