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颁奖典礼的举办地仍然在基辛爱乐音乐厅,为了表示政府对辛斯卡娅基金会和基辛爱乐的重视和支持,现场来了很多宣传部的官员。闻风而动的记者和媒体也来了不少。六架高清摄像机同步传送视频音频,这一场原本毫无精彩刺激可言的颁奖典礼也意外的收到几乎与决赛时数量相当的转播请求,让基金会借机赚了一笔。
坐在池座第一排正中的艾薇女士微侧着头,对坐在她右手边的马修小声说道:“这一届的关注度绝对史无前例,我从没设想过一个青年钢琴赛会得到这么多关注,简直堪比三大国际钢琴比赛。这对他们这些还没长大定型的年轻人来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还是这么善良,所以基金会的会长之位非你莫属。”马修同样小声的说。
“是啊,比起看他们飞上云霄,我更担心他们会不会过早被折了羽翼。”说到这里,艾薇女士想起自己之前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时教授的三个得意门生,如今一个弃音乐从政,一个因为右手受伤转拉大提琴,唯一一个还在职业弹奏钢琴的,因为患了职业病不得不暂离舞台去求医。
她不由自主地叹息起来。
马修安慰地拍拍她的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发自内心相信,纵使前途希望渺茫,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池座第一排的左侧坐着即将在颁奖典礼中登台的得奖者们,爱德华惊恐的发现,他的座位就在克里斯旁边,身高差不多的两个人几乎肩膀挨着肩膀。他两眼直视前方,因为音乐厅的扇形构造,哪怕只是朝向舞台正中的位置看去,他眼角的余光也能瞥见克里斯亮闪闪的金发。他感受到来自身体右侧的注视,目光的主人饶有兴致迟迟不肯挪开视线,令他如坐针毡。
为什么没有人来找他聊天转移一下注意力呢?爱德华想,快来个人救救他吧!
如此僵持了一阵子,其实只有几十秒、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那道视线的主人终于放过了他。被盯着看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消失了,爱德华逐渐放松紧绷的神经,发现额头浮出了一层薄汗。好在他们都习惯随身携带手帕、手巾,爱德华也不例外,他的右手小幅度动作,顺着向下摸进自己的裤兜。指尖刚刚碰触到手巾的边缘,一块带着薄荷香气的手帕抢先一步轻轻拍在他的额角,一下,两下,三下。他的表情一定很惊讶,他听到有人在他耳畔发出清浅的笑声,那声音像薄荷一样清爽。
“你好像在躲我,我有那么可怕吗?”
“没有的事。”先于身体反应,爱德华急忙否认。
“是因为琴房的事吗?那天其实非常感谢你。”克里斯转过头来,他的那双蓝眼睛闪着莹莹的光,“如果没有你,我在决赛上也不会发挥得那么好。真的谢谢你。”
“不要害怕我好吗?不要躲避我。”克里斯低声说,“如果你觉得尴尬,那我们就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会提起那天的事。你放心吧。”
这正是爱德华想要的解决方案,他不得不点头同意,那双蓝眼睛看到他点头,心满意足的重新转向舞台的方向。
舞台上铺着木质地板,地板上放着一台音乐厅规格的三角钢琴,涂着亮漆的琴身像镜面一样反射着舞台上方的灯光。
琴身再亮也不如克里斯眼中刹那的光芒闪亮,爱德华突然有点沮丧,因为他发现克里斯看他的眼神在最后的瞬间恢复到之前的平和。那种带着玩味、狡猾、转瞬即逝的戏谑眼神,似乎在他不经意的时刻,曾经突破过某个界线,如今又折返回去。
他得到了想要的,却又似乎同时失去了另一种想要的。
颁奖典礼开始了。
主持人是基辛爱乐的乐团团长,一个偏行政的管理者。他照着写好的稿子朗诵致辞,声调抑扬顿挫,听起来有系统学习过发音方法,什么时候靠前一些,什么时候向后一些,是用鼻音更多,或者用胸腔共鸣更多一些,他的时机判断得很有分寸。他从后向前依次念出奖项名称和得到这些奖项的选手名字,只有前十位获奖选手有登台领奖的荣誉,参加决赛的七个人自然包含在内。
亨利·埃尔得到了铜奖,劳拉·斯坦因银奖,克里斯·德米特里和爱德华·贝茨两个人并列金奖。这一届的评委们和赛组委难得在比赛终了时“慷慨”了一回,没有因为有两个并列第一名而让第二名变成空缺,不过那样一来比赛的前三名中将会出现罗斯选手2:1一边倒的局面,这恐怕多少要引来非议。
现在,舞台最前排站了戈兰和罗斯的选手各两名,这非常平衡。
金杯只有一个,但金奖得主有两名。基金会的仓库存货解决了这个小问题,艾薇女士从辛斯卡娅的藏品中找出来一幅可以与奖杯媲美的浮雕头像,橄榄枝做为装饰雕刻在头像下方,斜向托起辛斯卡娅女士美丽侧脸的剪影。这本不应成为任何问题,因为西蒙已经提前知会爱德华,会颁给他那个带有橄榄枝的浮雕头像。这也正合爱德华的心意:一来他始终觉得自己稍逊克里斯一筹,金杯拿的名不正言不顺;二来他也衷心期盼世界和平能早日到来。
金奖的颁奖嘉宾是基辛宣传部副部长,一个矮个子又瘦又小的老爷子,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收拾得整齐服贴。他走路很慢,背有点驼,助手一路搀扶着他,唯恐他绊倒。克里斯和爱德华站在舞台上等着他,两侧手里捧着金杯和浮雕头像的礼仪小姐在舞台更远一些的上台口,等着宣传部副部长和他的助手拾级而上走到克里斯和爱德华面前。副部长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西装,两个金奖得主仍旧穿着他们在决赛演奏时的礼服,三个人站在一处的时候,明暗对比非常强烈。这大概是副部长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两个年轻人,他突然有些激动,他们赢得了国际钢琴比赛金奖,代表着世界级青年钢琴家的最高水准。他和他们握手,两个人的手给他的触感并不相似但同样预示着钢琴界即将到来的未来。“期待今后在更高的舞台上见到你们的身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却足够坚定,“祝贺你们得奖,也祝你们将来好运。”或许是因为过于激动,在主持人念出克里斯的名字之后,副部长从站在身旁的两个礼仪小姐手中,率先拿过了浮雕头像。
于是全网高清直播的镜头画面里,克里斯微笑着接过由橄榄枝托起的浮雕头像,将它抱在胸前,并且向颁奖嘉宾、台下评委们、现场观众们和镜头前的每一个人鞠躬致谢,就像他在决赛演奏结束后感谢所有人倾听时做的那样。
因为是告别晚餐会,基金会少有的展现出它慷慨的一面:在利兹酒店包了一间餐厅,十张餐桌,每张餐桌可供十个人就餐,取义十全十美。没有明确规定座位的安排,但是与餐者们大部分还是按各自地区或国家自行分了小组,唯一打破的界限是横在评委和参赛者之间的那一条。马修不是评委成员,没有出席晚餐会,西蒙自然而然的和爱德华并排坐在一起。已经接受邀请决定去戈兰留学的李晓和她的指导教师一起,也坐在了爱德华他们的那张餐桌前,和亨利面对面。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员们依次记录每个人的点餐,尽管可选菜品的范围有限,依旧种类丰富,可以满足各种常见的需求。
从点完菜到上餐前短暂的时间间隔里,艾薇女士发表了一段异常简短的感谢词,表示此届比赛的成功举办源于每一个参与者的努力,无论是组织者亦或参赛选手。并且她预祝大家未来各自精进、永不止步、前途似锦。
来自其他国家和地区的选手和随队人员,这是头一次与来自罗斯的全部参赛人员同时共处一室。他们的入围选手多,指导老师也来了不少,占去了差不多两张餐桌,虽然没坐满,但也没有谁愿意主动过去和他们坐在一起。如果观察得稍微仔细一点就能发现,罗斯的两个餐桌是按一定规律就坐的:领队和几位穿着类似官员的坐在靠窗位置更好的那一桌,而大部分参赛选手坐在靠内室的一桌。之所以说是大部分选手,是因为有两个例外:克里斯和洛伊德。只拿了优秀奖的洛伊德和得了金奖的克里斯同起同坐在位置好的那桌,而获得银奖的劳拉却坐在另外一桌,这说明他们座位的内部安排不是按得奖的原则。
第一道菜:汤和餐包端上了桌。
汤碗每人一份并不显著,但是在餐包的拿取上,爱德华再次被罗斯的餐桌吸引了视线。他们的领队依次为那几个看起来像是官员的人服务了切好片的面包,洛伊德在领队之后为自己拿了餐包,然后扭头明显是在询问坐在他身旁克里斯的意见。克里斯说了些什么,距离有点远,爱德华并没有听清楚,但是在他与洛伊德说话的时候,坐在他另一侧的高个子男人伸手取了面包片,并且涂好黄油放进克里斯的餐盘。克里斯注意到他的动作,半是惊讶半是无奈的向他……应该是表示了自己的谢意。
注意到爱德华关注的方向,西蒙也朝那张桌子看过去。从他们坐的位置能够很清楚的看到背对窗子一侧坐着的几个人:罗斯的领队,一个从头到尾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总跟在克里斯身侧的高个子英俊男人;克里斯和洛伊德;还有一个人推理应该是洛伊德的随队指导老师,但看洛伊德对他的态度更像是对一位家仆。
“我打听到那个人是谁了,坐在克里斯旁边的高个子。”西蒙压低了声音在爱德华耳边说,“他叫梅耶,军衔是少校,他的父亲是马里诺将军。”
对于男人的身份,爱德华吓了一跳:“他看起来不太像军人!不……也不能说一点也不像……”如果不是因为经常呆在克里斯身边,梅耶的行为举止、走路站立的姿态确实很军人,包括他现在挺直后背坐着的样子,但是他对克里斯的态度与他军人的身份大部分时间都不符,而且他长得太帅了。
“他在参赛队伍里的身份倒并不是军人。”西蒙做出一个他知道更多但绝不会轻易说出来的表情。
爱德华听罢默默收回了视线直视自己手边的红菜汤,拿起汤勺一勺一勺地低头喝了起来。
“喂!你不好奇他和克里斯的关系吗?”
爱德华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又继续喝汤。他好奇,但又不想让自己好奇。
西蒙觉得他的反应有点不对劲,至少和他们一起走进基辛爱乐音乐厅,颁奖典礼开始前的他似乎有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变化。爱德华那颗一度躁动不安的心似乎重新恢复了平静,一种与以往略有不同但大体相当的平静。
汤和餐包撤下去之后,服务员开始为每个人布置沙拉。
西蒙和爱德华都要了金枪鱼,西蒙额外要了块山羊奶酪。罗斯靠窗的那一桌几乎所有人都没有要沙拉,而室内的那一桌则正好相反,几乎所有人都添了菜。劳拉在室内的那一桌上显然是相对受到尊重的那种,大家每一道菜都等着她先动。不只是身旁两侧的人和她在进餐中时不时的交谈,坐在她对面以及斜对面的人似乎也很想和她说话的样子。劳拉的人和她的钢琴演奏一样锋芒毕露,齐耳短发,突出的颧骨和下颌,眼睛很大、形状狭长而且炯炯有神,薄唇紧闭,一看就是话少但狠的那种。和她相比,罗斯另外两名跻身决赛的选手,洛伊德显得文质彬彬,而下了舞台的克里斯,简直脆弱易碎。
服务员开始上主菜和主食了。基辛当地著名的美食有两种:红焖牛肉,一种活在冰冷内陆深水湖里的鱼。餐桌上望眼看去,奶油烤鱼和红焖牛肉的出现比例差不多一半一半,看来无论是对基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大家都提前做过功课。爱德华点了牛肉,主食搭配肉酱面。“这里的饭菜真不错!”戈兰高地是个海上大岛,餐桌上多半都是海产,像这样鲜嫩的牛肉对爱德华来说实在是难得一遇的美味。西蒙几乎是同时附和道:“利兹的主厨在基辛也是有名的金牌厨师,后面等你搬到酒店里来住,一日三餐都可以好好享受。”
“什么意思?”
“噢,你还不知道。”西蒙放下刀叉,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白水,“得奖者的福利。明天一早应该就会通知你们打包行李搬过来这边,不再继续住学校宿舍了。”
搬到酒店里住虽然舒服一些,但是“排练怎么办?”
西蒙嘴角上扬:“小傻瓜,这里距离音乐厅这么近,钢琴多到让你挑花眼。而且房间里也会给你们安排好练习用的钢琴。三、角、的。”
爱德华眼前一亮:“在房间里就能弹琴?太好了!我能选择和谁住隔壁吗?”
“不用选,你和克里斯挨着住,差不多一模一样的房间配置。”
“太好了!”爱德华几乎原地跳起来,“我要和他弹四手联弹!”
“好好好。”看着爱德华激动的模样,西蒙赶忙伸手压在他的肩膀上,深怕他真的跳起来,“到时候你自己去跟他约。”
“我们能一起住多久?”
这真是个好问题。西蒙斜眼瞥了瞥罗斯的桌子,又看了看爱德华:“两周。”
他们在基辛相聚的日子,只剩下两周了。
这个答案让爱德华不自觉地愣了神,很快他意识到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至少还有两周。”他默默的重复了一遍,“至少还有两周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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