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秋的天，弦月高挂，夜风刮得树枝摇曳。
远处伙房飘来阵阵炊烟，水声伴着瓢身砸在缸边，灶台前的火光照得周遭暖洋洋。
房内安静无声，一位留着胡子的老头安然地躺在长凳上，手里捻着稻草把玩，眼神无所事事望着顶上木栏。
只见不远处的灶台边时不时探出一颗脑袋，蓬着头发梳了高髻，辨不出具体。只见那秀鼻鹅蛋脸，双颊熏得脏兮兮，宽大的粗袍罩着娇小的身板。
老李百无聊赖，吐口气悠悠。
“兔崽儿，小兔崽子…”
对面那小个人听罢很自然抬起头，长睫在火光映照下投了绒绒阴影。
“啧，这都入秋了，匆匆过去又混了一年。你说，咱明年还能继续待这风岭坝不？”
老人说的风岭坝是上僚侧后方的位置，这里是北方炎军的地盘，再往外就是荒漠。
灶台前的小人儿定定地望着他，不足多时回了神。去到桌边，安安静静垂首给说话的大叔倒了杯茶。
老李是炎军里的老人，早年也就负责打杂做饭。在他们老大还没正式横扫一方时，就跟着大队在这忙活。
起身，见那被唤作兔崽儿的小人儿走近，很自然伸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
“不说话？呵，没的说两句要你命了。看你，生就是个姑娘相，别以为旁人瞧不出。你说你不去后方女眷堆，非赖我这儿烧柴点火，你也不怕那些男人们回来招了你。”
他说得直白没顾及，跟前小人儿听着，微微低了眼眸，待了片刻，方才启声。
“没关系李叔，我就待这儿。”
清凌凌的嗓音，是姑娘家的甜润，有些柔，听着让人觉着莫名舒服。
见她这么说，老李皱眉，直起身来。
“没关系？啥叫没关系？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赖那么些日子不就为了那弱不禁风的弟弟。”
她在等一个人，多半是心底牵挂。
话音落，刚退开几步的人抿了唇瓣，满是黑灰的秀脸定住。
被老李这么一讲，她突地就没了话。
眼前这穿着粗布袍子的小丫头，看着狼狈，倒也不是别的杂役，而是大周动乱流落到北边的难民。回想几个月前，大周皇帝昏庸无能气数已尽，战乱使得众人流离失所。她和年仅十三岁的弟弟，洛城名门孟家后人。逢家乡沦陷，辗转巧合，一路北逃来到风岭坝，被炎军老李给拾了回来。
如今四方当属此地还算安稳，大名鼎鼎的炎军横扫一方，淮岭北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很感激老李的恩情，连同弟弟一样。只不过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应了某些条例，那小子才来没多久就架不住去了新兵营。
年轻男子不能待在风岭坝，除非老弱病残。
当然他决心前去新兵营，也是为了姐姐能安然留在炎军范围。
一席话让屋中顿时静了下来，过去半饷，才见老李又道。
“小兔崽儿，你过来。”
二人一个坐着另个站着，像是父女般。老李开口，对面的小个子倒也听话。直到她来，老者复道。
“过阵沈大娘要下山来，到时见着面，干脆你跟她回安平寨去。”
安平寨是女眷待的地方，相对风岭坝安稳许多。老李话里这般为她，不为旁的，也是因着这丫头讨喜。前些日子他老人家腿伤复发，还多得这小兔崽儿忙前忙后照顾，斟茶递水，比着亲闺女还贴心。老李是这片的孤寡人，耗了多年膝下无子女。本来年轻时娶了媳妇儿，后又因病过世，因缘际会，就这么单了一辈子。
思绪兜转，小家伙闻声抬眸，心下一暖。
“李叔，大军即将归来，风岭坝事多，您腿伤不便，我还是留下来帮你吧。”
老李的腿伤是早年落下的老毛病，但经过这些天养护，也算缓和不少。
拧眉听此一言，对方忽地激动。
“这怎么行，都是男人，你……怕是不方便。”
“可是阿呈…”
顿住，小家伙直愣愣地瞧过来。烛光中晃眼望，那面上虽脏，可眼底水波微荡，双瞳娇滟，衬得好生灵气。
阿呈是她弟弟的名讳，老李跟她相处多日也听了多次。说到底不过是惦记着那一母同胞的亲人。老人听着，张了张口。
“都十三了，不小了。”
像是忆起什么往事，老李整了整思绪。
“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早跟着头子满山跑了，那会儿就连炎军老大都还没出生了。”
他这样说，跟前人儿听得一乐，双眸弯弯。
“呵，李叔年轻时候的事儿，鱼儿听多了，真叫人好生佩服。”
配合地说着，老李只知道这丫头叫鱼儿，一时得意。
“那可不是。”
老李话音落，长舒口气又道。
“得了，你那弟弟进了新兵营，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松快。你后日见了他，回头还是去女眷那边待着去。炎军这次拿下晋淮，很快就会回来了。”
虽然老李面上看着不好说话，但心眼却不错。小姑娘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意识到是为自己好，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炎军归来意味着可以姐弟重逢，一别两个月，行军打仗风餐露宿，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吃得消。
阿呈虽有些养尊处优倒还有出息，他们逃难的那些日子，小子就像一夜长大，拼了命护她。自家姐姐生得貌美，这年头没钱没势生得美可不是好事。乱军里的男人见了都想欺她，小子可谓拼死保护。直到他们逃到炎军的地盘，为了留她在伙房，头也不回去了新兵营。
留了亲人牵肠挂肚，止不住担忧。
想到这，小兔崽儿默默点了点头，无多的思虑，转身继续干别的活去了。
夜幕降临，老李悠哉喝着茶，手指磕在桌面，心里打点着明日的活计，二人一时无话。
一夜好眠，鸟儿攀上枝头高歌，风吹起屋外飘扬的小旗。翌日晨起，窗外投入丝缕阳光。
风岭坝这几日变得有些热闹，因着大军归来的缘故。早起便见大伙开始忙碌，伙房的小兔崽儿也不例外，大清早便在井边打水烧柴。匆匆而过的男人女人大多上了年纪。放眼望去以她这样的小丫头，实属不多。
谁不想安安稳稳待在安平寨的女眷堆，只是女眷下山不太方便。这里有机会探亲，毕竟离得近。
周遭相熟的钱大娘拿着抹布在坝子里来回走，她是擦洗兵器的杂役。素日没事还算悠闲，据说上头的规定，眼下并不算忙碌。
脚步声走近，大娘从远至近，她爱唠嗑。笑眯眯居高临下打量忙碌的小身板儿，瞅着那白皙脸颊上一抹灰。
“哟，小兔崽儿，这么勤快又早起帮老李忙了？”
她应声抬头，灰头土脸，笑了笑。
“钱大娘今起这么早？”
为了和这里的人打好关系，小鱼见谁都爱笑。来这几个月，习惯了这里的环境。
大娘眼见如此，顺势撑手，“可不，我那小周也快回来了。我今早起给他做了些糕子，你要不要也过来尝尝？”
小周是她的儿子，这一路去了新兵营。见对方又打算给自己东西，小鱼略微不好意思支起身。
“不用了大娘，您多留些给小周吧，他随军出征多日，定是记挂您做的吃食。”
俏生生，语气怪讨喜，引来人乐。
“呵，少不得那一口，你就跟大娘客气。上回帮我擦了那么多兵器，我还没谢你了。”
打开话匣子聊先前，小家伙勾唇摇头。
“小鱼来了风岭坝多亏了大叔大娘们帮衬照顾，不妨事，都是该做的。”
她不爱计较，乱世能得安稳已属难得。但钱大娘并不知道缘由，只凑近道。
“我看这儿的杂役属你最勤快，有没想过往后如何打算？”
小鱼闻声愣了愣，片刻后轻声。
“待阿呈归来…兴许得同他商量一下。”
血脉同胞，这里唯一信得过能说上话的只有他。
哪知大娘听了忽然惊诧。
“商量？这仗一时半会儿可打不完，你弟弟入了新兵营，少说要好几年才能落数，你莫非就在这儿守着。还是你…今后都不嫁人了？”
提到这些，她一滞，当真没往那方面想。
“钱大娘…”
眨眨眼，妇人似乎不解。
“你当真没想过？”
话说到点子上，深吸口气，她晃脑袋。
“若阿呈那方没什么大碍，我兴许会去安平寨找个活儿谋生。”
她说的是实话，只要那小子一切顺利。她会去女眷堆找些事做，毕竟没有钱也是万万不能。
大娘听后了然，拍拍她。
“那就好，女眷堆里好办事儿。回头让人给你找个松快点的买卖挣些银子，女孩子身边有点钱总不算坏事。”
乐，很自然应下。
“谢谢大娘，小鱼知道了。”
语毕打算再做些活，老李有不少可以赚外快的法子。小鱼细心帮衬，也捞了些碎银傍身。正专心致志处理手头上的事，突然又闻一声。
“倒是我那小周的堂兄，年龄跟你相当，比你长两岁。至今未娶妻，你看要不要…”
风拂过脸旁，发丝动，小个子听罢愣神。领会到对方是变着方给她说亲，垂下眸子，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恍神抬眼，远方一男子突然朝这头走来，阵仗大步伐快，放眼瞧去正是隔壁房的张叔。一边走一边大张旗鼓朝两旁吆喝，引得不少人围观。二人在边上低语，他见了，手一抬，忙嚷嚷。
“你们还愣在这做什么，大军提前回山了，新兵营的崽子全回来了，还不快去…”
似乎没料到会这么快。小鱼一惊，看向大娘。待对方偏头，反应过来立马高声。
“诶！诶，这就来，鱼儿，咱们收拾收拾快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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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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