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舅妈的眼睛在对着我“说”这句话。她的铁色脸颊在转头跟外婆交代清楚后挤着一条拧巴的沟壑,这道泪沟让她像一颗酸涩的青苹果,一段打结的绳子或者一抹锅边的油污。然后她从屋内往固定战场厨房走去。头顶光线照得她五官阴灰,她的两个发黑的巨大眼袋格外吓人,她的唇上似乎有出血的红色,伴随家中煤气灶被点起火矩,舅妈从一个人变成一根“烟头”,我害怕起来,因为我闻到了她身上刺鼻的香烟味和人类皮肉被煤气灶火焰灼伤后的焦臭,我觉得她就像一个被冷火焰烧死的受刑女犯人,眼前的整个屋子回荡着她双脚的铁链声,它们在抽打她血迹斑斑的脚背。
我这种脑内幻想着实是可怕,我也相信这是因为她每天都在疲惫地咬着牙,为无望的事情而付出时间。她是那么明显地讨厌这种婚姻,却在和我们愤怒地说完话后,扎着一束枯黄的长发,面无表情地抢着做起了一家人早饭。她永远穿着那条橘红色的旧睡裙,像一台设置了定时的橘红色电饭锅,每天都是这样开机正常工作。
“滴。”
这台人形电饭锅冷冷地为这个家里而启动了。
外婆劝她放弃这种固执的责任感:“爱萍,你这次真的好好休息几天吧,出小月子得养好,你不舒服就把小东叫起来做,你今天上午也不要上班了。”舅妈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火大地把对舅舅的情绪发泄到家务劳动上。她把抹布丢进洗水池,手捞起碗筷,任由水滴四处飞溅。我舅舅还是没有睡醒,舅妈更生气了起来,她把冰箱冷藏里的鸡蛋拿出来,一颗一颗敲开蛋壳,用筷子腿疯狂搅拌抽打起了鸡蛋。
她打鸡蛋打到最用力时,两根有点瘦的锁骨凸起了,她狂躁充血的大眼睛瞪着,风干的眼泪悬挂在高颧骨上,她开始尖叫了起来,张嘴抱怨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生活琐碎事,她把日常里的各种坑,坑里说不清的痛苦变成了喋喋不休的唠叨,在无限唠叨中她不住地冷笑和翻白眼,她就像在举着一本新华字典控诉,她们为什么被叫做祥林嫂,更年期,大妈,可她们真的也不想这么吵,为什么她们就是离婚也离不掉,因为就连她们自己也没有放过自己的身心。
可为什么她在和全世界生气的时候,还是在不停地煮饭,洗碗和打鸡蛋?
在我脑中出现这种疑惑时,对舅舅忍无可忍的舅妈终于是也不再压抑着,而是用行动对这个家大吼大叫了一声。我突然感觉有点松了一口气,就见她没有去踢开舅舅的房门,她只是抬起一只手,手指愤恨地扯掉了后脑勺发圈,舅妈的披肩发明显花钱做过护理,但她现在看起来蓬头垢面,随着发怒,她失去了爱美之心,失去了温柔贤惠,她那条经年累月穿着的橘红色裙摆也在飞舞,双脚的塑料拖鞋如镣铐一般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我看到,她最终还是没有把舅舅从睡梦里叫起来。她的愤怒依旧变成了一个回旋镖,用自我惩罚的方式虐待着可怜兮兮的她自己。
“妈!我叫得动他吗!他这么懒是谁惯出来的?我不上班了这个家里只靠他上班挣钱过的下去吗,等你老了,我也病了咱们也就全散了!你说我不做饭谁来做饭,你看看他整天在做什么事情,他有挣钱的本事吗!他动不动就是抽烟喝酒钓鱼去了,他问问家里的事吗!他活到这么大,跟我结婚这么多年有做过一次家务活吗!厨房里的酱油瓶倒了他都不扶!厕所马桶堵了他都不帮忙修!这个家里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我来做!我还得被人在外边说当媳妇当得厉害,把丈夫逼得香烟都不敢抽麻将都不敢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嫁进来!我有时候真羡慕男人,投胎成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什么也不用管了!”
我和外婆一起为她的这句话而当场惊呆了,同带着异样的表情去和舅妈对视。
我以为会看到一张底线被触碰到所以很不服的脸。
答案却是不。
舅妈像第一次学会走路的小孩,呆呆站在厨房的一个角落,对未来非常迷茫的她闪着泪花的眼睛像在问自己:“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超级蠢的话?我是不是干了一件很不可饶恕的事情?我总不可能是在和小东闹离婚吧。”
她害怕离婚的样子像个小女孩,恨不得抓着我和外婆发着抖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求你们了,谁来救救我把话收回去,好不好?
我此刻再去看着刚才勇敢说嫉妒男人活着真容易的舅妈……说实话,这一瞬间我有点同情她眼睛里的东西,那种东西让我重生归来都觉得复杂。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一直以来,她知道从这场婚姻根本什么都得不到,但她仍要死死捍卫婚姻的主权。从舅妈身上,我仿佛看到很多命运一样的个体和上辈子的我自己。我知道自己完全理解她脸上的被迫认命和想放弃。我也知道她为何那么不安,这是因为总想着取悦讨好别人的女人,就是会在一再忍让后连生气一次都会觉得惭愧。
因为所谓这一部分活在牢笼的女人,就是可能一辈子从来没得到过爱,又幻想着得到爱,她们是每个认清婚姻现实又依旧沉迷在经营惨淡家庭的主妇,她们是世界上的每个外婆,妈妈和舅妈,她们连表达出来的愤怒都那么晚,还总是这样戛然而止不了了之。
这时,我才发现我舅妈是天生月亮形状的下颌面,对比下来,她的脸型比我妈看着稚嫩,身材更年轻,精神却更苍老憔悴。可是她问出来的问题也根本没有错啊,在这个也被叫做家的地方,她是好妻子和好儿媳妇,为什么她看着就根本不开心?或许是因为她总爱吃锅里剩下的,每天都有收拾不完的家务活,但她不吃不动又能怎么样?好吧,其实所有人不会觉得怎么样的,可是“婆家”和“妇道”这种外部责任,就是困死了今年才三十几岁的舅妈,她的日子苦就苦在永远太负责任。
我在想,人生又是否真如舅妈控诉的那样。是否我们都被骗了,是否我们只有接受洗脑并按部就班的结婚生子孝顺老人关爱下一代,然后耗尽一生依旧要强才能够算是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呢。
那我想必很失败,每一次都是这样失败。我的外壳一直是我混入社会的面具,当小女孩才是我的舒适区,或者说避难层,但我真的只是唯一一个关于长大的逃兵吗?我觉得不,或许人类根本没有成熟一说,很多人都这么说长大就会好了,可是等真正变成一个大人,我们却又像一个个苹果,表面只是被现实切开了,氧化发黑变老了,果肉还是小时候的酸味,可我们就是以为这叫成年人的形状了。
我突然想起来,在我32岁之前,有一阵我辞掉了工作,失业中的时候就曾住过一段时间的我姥家。舅妈当时已经是晚年了,她和我舅舅是在40岁成功人工受孕出了一个男孩,未来的我舅妈是婚姻的过来人,她看起来好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会和32岁未婚的我传授经验,她很爱说一句话,“娟,早结晚结都是结,早点把苦头走完,人的这辈子就这样了。”
“舅妈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在这个将醒来未醒来的清晨,我妈送我出发上学了。
家旁边的小卖部都还关着门,我看到透着积水潭色调的天空似般灰蒙蒙的,唯有路灯的电表箱在路口招手,正对着靠近去二中必经之路的大马路有一条坡度一路往下走的小路。脑子莫名想到什么,坐在车上的我看了有点害怕,其实我从小就恐惧我妈带我骑自行车,我还经常担心经过这种危险的三岔路口遇上卡车之类的。
今天骑车上学的母女出奇地默契,我刚产生退意,胳膊就被我妈拉到腰上正抱着她,然后王艳霞用力地扣握着我的手心,我不自觉放松下来的身体贴着这件大红色薄风衣,我甚至感觉得出来我妈后背透出来的温度。
这么母爱泛滥的王女士就没出现在上辈子过,我用喷出白烟的嘴巴没话找话,“妈,我瘦了,你看出来了吗,我真的比以前瘦了。”
“……你看得出来我在变好吗,妈?”
我问她时,看不到我妈看我的表情。但我和王艳霞是世俗的眼光中被抛弃的妻子和不被父亲承认的拖油瓶。我们的初生状态都在被社会规训,我们其实都懂让一个叛逆少女死掉到底需要丢掉什么。
今天我妈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我们两个人,她的手掌心特别暖和,沉默地温暖着路上的风声,滋养着我缺失的那种无法爱人的女性能力。
王艳霞说:“要变好不能只靠一天的心血来潮,不过再怎么变,你在你妈这里还是吃饭都会洒裤子上的嘴漏小孩,是我眼里长不大的自家姑娘。”
我答:“嗯,妈,你看,天好像亮了。”
王艳霞也认真望向天空答,“是啊,路是走着走着就有了的,天也是这样,一直走下去,总会遇到天亮的,人生下来一辈子,事再多再难都有你妈陪着走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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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日记时间:2025年10月20日/周一/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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