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美娟。曾经,我享年14岁。
我印象中的第一次脑死亡,是暑假时的车祸。死之前,我就读于江苏省的百年名校烟湖二中。初三的我,从小就不漂亮,像这个小县城里好多孩子一样平凡野蛮如野草,天生带着淡淡的泥土气息,对幸福的奢望像天边的云,觉得外面的世界大到不敢想象。我在墙上贴满了爱因斯坦牛顿和爱迪生的班级里,被同学们称作搞笑女,原因是我每次被人要求展示容貌,我的第一反应是做出一副夸张搞怪的丑态,因为比起被当搞笑女,我更怕被人看出我底子不好一点也不漂亮这件事情。
我可能也有些虚荣,总会自命不凡地以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会羡慕那些好家庭出生的同龄人去学钢琴学声乐,嫉妒他们的父母愿意培养小孩子的兴趣爱好,如果这些道路千万条伸向的地方是我的双脚,我的少女人生该多美好,可事实是残酷的,我并不是被坚定选择着的女孩子,就连我爸妈都没有在我死后坚定不移地穿越回来找我,但是李娟洁愿意来一次次找林美娟,她的爱,我想我看得见,摸得着。现在再回想当年出事的时候,我跟李娟洁才一起参加完了中考。我们考的还不错,李娟洁还成了我们学校的状元,作文拿了全市唯一一个满分。
在我的记忆中,李娟洁是我见过的,最会写作文的中学女孩子,她写什么事物都会充满诗意,她的文字有生命与灵气。
常人写晚霞就会说晚霞真美,李娟洁会写晚霞的柔情像年轻时的妈妈,因为她妈妈就叫艳霞,所以她妈妈也很美。
我们刚在初二认识的时候,她还会因为她妈妈和班级里的某些男生而自卑,她说自己很胖,说肥娟只敢在日记本上才会写一些奇怪的少女心情,直到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日记内容,我当时就和她做了一个约定,如果我们考上了同一所高中,我们就一起努力去远方吧,到时候我们一个去做作家,一个去做歌手,去找有两个人的未来。
于是考上高中后,这个约定变得因为我们的坚持而更坚定,我们悄悄地存了一点钱,放在教室抽屉里面的招财猫储蓄罐内,打算趁这个假期用小金库大吃一顿。
“阿娟,你家王艳霞会同意吗?她没有催着你去你姥姥家过暑假吗?”我当时很担心李娟洁的母亲不同意出门玩这件事,是李娟洁向我保证绝对问题,她的声音总在我后来的世界里回响,像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可惜我之后就再也没听到过了。
“你不要担心王艳霞,她不同意我也要去找你,我自己有办法溜出去,我们出来喝喝奶茶我再去看看我姥姥呗……”
李娟洁在电话里说,中学后边的喜相逢小吃街开了一家汪汪奶茶店,老板娘做的炸地瓜和香芋奶茶非常美味,门口还有一家大头贴照相馆,照相馆旁边的人民电影院近期上映了一部外文的哈利波特,我提议,拍好照片和看完电影后,可以留下来一点时间,我想顺着旁边的车站多走几步,去租两双鞋子一起玩溜冰,阿娟不会,还是答应了我会努力穿一次轮滑鞋。
在大人们的面前,我俩都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大姑娘。但是我们俩背地里就会忍不住进入叛逆期,做一些不被家庭和学校允许的事情。
“好!我们背着王艳霞出来!”
——我可以保证,我叫王艳霞的名字是觉得这个称呼亲昵,李娟洁是我的好朋友,王艳霞就是我半个妈,我只是担心这个夏天的约定失败。
我们做好了一切有关那个夏季的高中女孩探店攻略,提前想好了拍双人大头贴的姿势,还有手拉手玩第一次轮滑,然后李娟洁就在我出门的两小时后,等来了我出事之后的医院死讯。
我那时在昏迷中,对于一切的真实感受,早已经模糊不清,我只记得面部贴着床褥时,我好冷,我也好害怕,我苍白的嘴唇不停地哆嗦,还想去往抢救室外看,我想找我爸妈,让他们去找李娟洁,问问她是不是还傻傻等在奶茶店门口,我即将随风逝去前的一丝灵魂余烬,只有她。
除此以外,我能感觉到的,就是颅内出血的巨痛,眩晕世界里所有晃到让人呕吐的白灯,和……一长串听不懂的医学急救术语,最后就是,我的手脚好像在僵硬,冰凉,彻底失灵。
“立即启动应急预案,呼叫支援!”
“立即进行心肺复苏!准备除颤仪,确认电量充足后进行除颤。”
“准备注射肾上腺素。”
“除颤一次,再次检查患者情况。”
“除颤时间:XX分XX秒,患者无反应。”
“呕——呕!”
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陷入一种带着微弱意识的灵魂出窍,一颗还没被雨水浇灌出来的年少种子也在14岁的夏天停止了生长发育。
“娟娟——不!不要!”
唯一一个喜欢我我也喜欢的少女,我的14岁,对我说,单方面再见了。
--------
“出生了!诶,怎么又是个闺女?”
这是我第二次生命开始的时候,听到我爸爸和奶奶在产房门口说的话,我奶奶上辈子从来没当着面表达过不满,但我重新变成婴儿,爸爸脸上那种没办法对老母亲交代的尴尬,使我在震惊中接收到了一些其他讯息。
“妈,都已经送走了两个,算了。”爸爸又对着我的脸说,“女儿长得漂亮点,反正养大也能收点彩礼回来的,她就叫美娟,林美娟吧。”
我的第一次土拨鼠之日也从此开始了。
0岁到12岁,我几乎是在重复着原来的一世,但我变得比之前还懒惰和丧,学习成绩也下滑得厉害,进入中学之前都保持着班级倒数几名的情况。
我超羡慕其他真正的小学生。
让我回来活一次,我很难拉的下脸装出七八岁的天真,班级里的一个笨蛋小男生有一次还和别人说,觉得林美娟同学总是像他妈妈一样喜欢骂人和冷笑。
我找到他,开门见山撑住课桌,问,“你妈为什么骂人和冷笑?”
我的同班同学,这个七岁的一年级小屁孩一开始被吓了一跳,背地里骂我的嘴巴闭了起来,让我一瞪才继续答,“我妈妈……不工作在家就喜欢骂人和冷笑!因为她懒,她胖,还拿我当回家做家庭妇女的借口……她只会欺负我……可她辞职回家不就是自己在单位干的不开心吗,她要是能干到像我爸爸一样的公司管理层的位置,她怎么可能回来看着我写作业……我比较喜欢我爸,因为我们是男人,我爸说了,我妈就是一个娘们儿,娘们儿最头发长见识浅。”
我一听,感觉自己浑身的毛都快要炸了,从来没有这么凶恶过的我像一只应激过度的灰花色流浪猫,张牙舞爪地狠狠推了一把这小子,对着他的哭脸一抓到底。
我在一年级就打男生,还拒绝道歉这件事,成为了土拨鼠之日这部电影的意外情节。
我父母这辈子很生气,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性格这么拧巴,易怒和古怪。
我则像个彻底野生了的小动物,把循规蹈矩一口气倒掉,只一天天知道拿着歌词本抄写什么流行歌曲,也不肯好好读书上学。
“女孩子这么野,长大以后怎么嫁的掉?诶,你看,每一次说你就摔筷子,看见我也不叫奶奶,你妈妈是怎么教育你的!”奶奶越来越讨厌我了,爸爸和我妈的关系也因为我而彻底变差了,他们不知道,我重来一世的灵魂才是想和家庭主动格格不入。
我又不是真的第一次活到8岁。
和其他12岁的小孩比,我是一只易怒勇敢的小兽,重新经历一次学校生活对于我而言也更像是爬在猫爬架上观察其他小动物,我有种俯瞰众生的重生者优越感。
所以当我8岁那年,父母带我去照相,摄影师让我坐在爸爸的膝盖上,还没等我开口说话,我爸爸就皱眉看了我一眼。
我的表情有多苦大仇深,根本不用猜,我爸爸恼火地咳嗽了一声,抗拒地别过了头。
我用小孩子的脸做出冷笑的表情,觉得他心里现在一定很后悔没听奶奶的话,这么一个不快乐,不漂亮,眉头永远打死结的姑娘还留下做什么。
妈妈说:“自家姑娘,怎么就从小一点不亲?”
我不委屈,不反驳,也不想告诉妈妈实话,这是因为我到现在还没原谅大人们,我还在生气你们所有人骗了我,我爸他根本不配。
我越这么想,后面的日子,我就越不讨厌我爸爸,我上一辈子从来没留意过自己家人是如何看待我的各种问题,可自从知道了我爸爸和奶奶的想法,我对他们也有了很多疏远。青春期的女孩子应该能懂我那种受伤的心情吧,我真的不稀罕任何人假装出爱我的样子,就算是我爸爸也一样。
也是从我意识到人都是孤独出生到世界上开始,我拧巴地希望有什么事情一定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我敏感尖锐地嫉妒一切不属于不被偏心于我的美好事物,我羡慕所有同龄人拥有的父母关爱家庭富有容貌美丽,又转而咬牙把我自己的脚步一下下踩在脚下泥泞潮湿的路上。
我的内心变得悲观,越发明白不被爱才是我的人生常态,加上前世车祸之前带来的遗憾,让我在第一次复活后最想要等到非的人其实还是李娟洁。
我确信,我和她最终会在初二相遇,而人生是一种体验生活的过程,抛开轮回转世,如果你能一直不忘记一个人和你的故事,你们的感情就永远不会消失。但我又在担忧,李娟洁,你真的会带着永不绝版的夏日出现吗?
李娟洁和我的所有少女记忆,像一帧帧电影画面活动在了我的世界,然后当我下意识地停在了烟湖二中门口的公共电话亭边,玻璃上反射出来的影子只有我一个人。
今天,林美娟12岁,距离第一世李娟洁出现还有82天。
此时此刻,我就像这个孤独的红色电话亭,守着时间的讯号,等待着另一个少女将她的长发枕在我的肩头亲吻我的耳垂。
可如果你的爱都不是唯一性,这悲观的人生是真的不必重来一次了。
------
我的好朋友,叫李娟洁。
我买了跟前世的她一模一样的日记本,从扉页到落款都模仿另一个“肥娟”,把我在这一次生命中的想念都记录了下来。
以前我也有潮湿如阴雨天的敏感少女心,但文字不是我的长项,我会在日记中说谎话,用流水账替代一些我宁愿别人不要知道的秘密。
可自从我也和李娟洁一样开始写日记,我对她的来或不来,也好像有了一种信心。
在已经出发去未来的李娟洁看来,她的好友已经车祸身亡。
我是她那个一辈子死在花一样年纪的少女战友,又何必再去应邀一场没有我的成年约会。
她配拥有长大后的一切。
若说林美娟对此有何遗憾想要表达。
我的日记内记录了所有相关证据。
李娟洁,你现在已经32岁了吧。
你的32岁如何了?
大学考上南京大学了吗?
去过10个以上的中国内地城市了吗?
成为一名女性创作者了吗?
你的同学和你相处愉快吗?
你还会在每个冬天写这本日记的时候双手冻的长冻疮吗?
两本日记再也见不了面。
但或许我们曾经的确真挚地交换过一秒钟彼此地生命拼图,我总能感觉到我的日记是能被命运带到另一个时间去的。因为我越来越频繁地做梦,我梦到了一个32岁的李娟洁,她长大了,和所有大人,我们的父母辈一样忙碌于生活,悲观地苟活,又在极度孤独中蜗居着写日记告诉我。
我醒来,常常怀疑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就也继续写啊写,为了得到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联络和回音,我拼命地捡起了我七零八落散在这一次重生路上的所有执拗倔强。原来这就是命运反复出给我们每一个人的题,第一次你不会解,但它还是会出现,直到你给出不一样的答案,找到正确的出口。
然而,一场蝴蝶效应再次来临。
“你这个狐狸精!美娟,给我冲进去把咱家的东西搬走!”
我妈指着防盗门内的爸爸和陌生女子,泼辣抄起脚上的塑料凉鞋时,一条胳膊抄起我就塞进了成年人布满硝烟的婚姻战场上。
我爸结婚时买给我妈的金镯子划破了我的胳膊。
可是在场无人关心这两道无关紧要的血痕。
这一整栋楼租房的外地人在张望抓小三,看我屁滚尿流地被我妈提到前方。我看到我爸穿着一条三角裤,在张开胳膊袒护我妈口中的狐狸精,他还石破天惊地大吼了一声颇有气势的本地话:“你敢打她试试!她已经有了我们老林家的种!我妈盼着这个孙子都12年了,今天该带着东西滚出去的,是你——”
“哐当——”我妈手里的开水壶砸坏了水泥地,我和我妈也就这样在故事没开始前,被命给炮灰了。
故事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中学后边的喜相逢小吃街开了一家汪汪奶茶店,老板娘做的炸地瓜和香芋奶茶非常美味,门口还有一家大头贴照相馆,照相馆旁边的人民电影院近期上映了一部韩国瘦身电影。
我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
那张海报是电影中公交站台的一个分镜。
两边都是女主,一个是瘦身成功的,她仿佛代表了众人期待的阿娟,去韩国抽脂减肥成功变美。
但是我看着的人,一直是我内心渴望的“阿娟”,那个胖胖的,跟我约定好了要一起去远方,一个做作家一个做歌手的好朋友李娟洁。
我看了好久电影院的广告,忘记了自己胳膊上的血痕。
我在想,既然那个夏天没有说告别,那么我就要相信它真的可以重来。
正好这时我妈在美食街买来了午饭,我知道她不想吃,所以我明明也不想吃东西,还是接下了饭菜。妈妈疲惫不堪地问,“你知不知道,你的不听话给我惹了很多麻烦,杨巧红的失败,你爸负一半责,你也要负一半责。”
这句话,是一个关于我出生以来,所有人都在憋着不说的,最公开不过的秘密。
明明就早有预料,可我的心还是不算真正的勇士。
就算如此,我还是我,所以我推开面前像喂猫罐头一样买给我的酸辣粉,忍着泪逼自己不后悔,我说,“那你可以弃养我,我要去找那个最偏心我的人了。”
“杨巧红,也恭喜你,你这一次的生命彻底解放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日记时间:2025年10月20日/周一/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