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数秒,盖尔迷失在没有仆人指引的花园中庭,同藤蔓上在风中摇曳的蔷薇们面面相觑。
被他跟丢了的安迩维,带着昏死过去的谢理,登上一架崭新的低空飞行器。谢理被束带和安全带绑在副驾驶,未经调试过的座椅将人的腰背卡成九十度。粗鲁地对待、难受的姿势,人但凡没死,都多少有点反应。
准备开始给自己母亲发去联络的男子,被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商民两用的飞行器没有自动驾驶的智能程序,机器稳稳地停在草坪上,毫无头绪、脑袋空空的安迩维,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在害怕,更多是一种焦虑,对往日情景重现的惶恐。
没有着急去操作任何电子设备,安迩维蹲在座椅前,用手背扇了对方的脸,低垂的头歪到一边,脸上一点一点浮现灰青色的掌印,呼吸变得更加微弱,心脏的猛烈跳动依旧带不动其余器官的活动,感觉真离死不远了。
安迩维用力嗅嗅,拖沓的这一会儿时间里,谢理身上熟悉的味道又开始分泌,像是失灵的制冷器,被暴力地一拍,忽然又恢复了运转。
Λ物质的寒意开始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泄露,谢理一改死样,从脖颈开始痉挛,抽搐的动势如电流一般涌如四肢,又被束带牢牢地捆在座椅上,不至于从椅子上摔下。
样子实在难看。安迩维不懂急救方法,看够了,才呼出一口寒气,顶着茫然的头绪,内心踏实地转身,启动飞行器。
“放开我。”
并不虚弱的词节,从身后传来。
安迩维斜眼看去,停止癫痫般异常的谢理,正陷在椅子里,泠泠目光不能再清明,眼珠一瞬不瞬死盯着他,蜡像般无表情的脸上增添了阴森之色。
“不犯病了?”横眉冷对间,这样的谢理,令安迩维唯恐落了下风,嫌恶道,“亏我已经准备好给你收尸。”
谢理不言语,死盯他,束在扶手上的手挣了挣,示意他解绑,仿佛不完成这件事,他也不会有别的反应。
安迩维摩挲耳垂上的黑金方块耳钉,蔚蓝的眼眸沉沉地凝视着他,比那点突兀装饰的金属还要暗沉。两人身上带来的细沙,有些挥洒在地,被他踩出轻密的摩擦声,在谢理身前踱了两下,便向外间走。
驾驶舱不算开阔,走出后到达的乘坐间如平房般开阔,沙发、电视、球桌、床榻、酒柜、餐桌一应俱全,机尾的观景窗前塞下了一个小型泳池,一切都是按照安少爷平日同伙伴玩耍的需求来准备的。
飞行器是新入手的,安迩维花了些功夫从简易厨房里找到一套未启用的西厨刀具,择了一把主厨钢刀,在不接触谢理的情况下,简单粗暴地断开所有的束带。
“没事,就自己滚。”
丢了刀,安迩维踢开拖鞋,径直走进泳池。
他有潜水习惯,泳池不大倒够深,足以让他整个人沉入水面,水底听不见谢理离开的响动。
直到裸露肌肤上沾染的粘腻沙砾被水流带走,他才放松身体,蹬水后退,背部和弧形池壁贴合,仰首眯着眼细数水晶吊灯探入水里的白光,身躯随浮力上升。
无波的水面马上要被破开时,一只苍白的手袭入,率先破局,五指张合,抓住散开的几缕湿发,另一持刀的手配合再敏捷熟练,用尽全力也只能收割几根微不足道的头发丝。
泳池边,跪地俯身的男人有过一瞬的呆滞。
眼前的画面如同掉帧,原本即将浮出水面的人,实则还沉在水下十公分,目标脖颈处的大动脉与刀锋隔开了还算安全的距离。安迩维此时睁开了眼,朝他无声地笑。他的手从耳廓初松开,指尖夹着的耳钉,变成两人都十分眼熟的光学伪装器。
谢理一瞬明白,他在他醒来前就开始一场伪装,佩戴的光学伪装器替代掉先前的耳饰,在水下,改变了光。
安迩维无声开口:还记得你教过我的,净化水源的折射率吗?
他脑子里的计算和算计,都由他手把手教过。
谢理没有对他忽生智慧感到吃惊或对挑衅羞怒,他解决了一个小小的困惑,确定安迩维此刻不是幻影,立刻回到方才的情境中,手中的刀丝滑地向准确无误的地方刺下。
那是更深的水位,要深入的不再是他一双牢牢戴着手套的手,半个身子都倒映在水面上,宛若垂在悬崖边上岌岌可危一轮弯月。
安迩维没躲,沉闷的水声滑过,谢理手中的刀遭人反手夺过,人也在巨大的水花中摔进池中。
安迩维将人扑在池底。
谢理是一条求生欲爆发的鱼,手脚并用挣扎,对安迩维而言都是不痛不痒的抚弄。出水的阀门被谢理踹开,他听不见谢理的呛水声,缺氧的濒死面孔有点意思,但他很快偏移目光,近距离欣赏水流迅速涌入排水孔,在两人身边聚起几束挟着泡沫、碎光的漩涡。
急促的咕噜声宣告着池水排尽,他看回谢理,看他如何把气管里的水咳出来。
没有一丝血色,浑身湿漉。一只狼狈难看的废物水鬼。
安迩维端详着手里的刀,模仿他之前的动作,在他脖子上比划几下,笑了笑,看向身下的人换了副正经的笑容:“看来我成功破案了。”
“杀死邓普斯的凶手是你啊,谢理。”
他没有追问,冷声对身后悄然靠近的挪亚威胁道:“我敢肯定,你没有我抵在他脖子上的刀快。”
挪亚举起手:“我不动。别误会,我只是知晓他出状况来看看。”
“最好是这样。不然,在你帮他斩首我前,我会把他的头扔给你。”安迩维嘴角弧度到了最大,底下的人自醒后就没有被他情绪影响过,像是令他腹背受敌有两台机器,让他不爽到极点,刀尖刺入肉里,“谢理,你的命被我握在手里,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该是痛的,谢理还是重复着咳嗽的动作,抽搐时带动脖子更贴近刀柄,伤口变得更深更长,他眉头都不皱,只是深呼吸,只要回复呼吸顺畅的状态。
不想唱独角戏,安迩维给他时间恢复,同挪亚交涉:“谢理取邓普斯的头颅,是为了探知他的记忆,得到他所有的情报链吗?”
安迩维已确定谢理的行凶手法,行凶动机也猜测出来,挪亚仍犹抱琵琶半遮面,“是,也不是。”
在极怒极警惕的境遇中,安迩维脑中所有的线索链开始疯狂的蔓延缠绕融合,绞成一条巨大的纤绳,吃力地拉拽出真相:“要取下我们的头颅,不仅是为了记忆,还要物尽其用,用我们的躯体做成仿生人,是吗?”
回答他的,不是挪亚,谢理在他说话时已停止了轻微的咳喘,答上了他之前问他的问题,每一个字之间带着一样的停顿,字字皆重音:“你杀不死我。只有我能决定你的生死。”
命脉遭挟,挪亚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救他,还能一脸果决地说出这样的话,多么孤傲。
“把活人改造成仿生人。”安迩维沉沉笑了两声,不禁叹服,“论手段,我的确不如你和你的父亲。我的生死都在你的一念之间,杀了我,再制成仿生人,还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知哪个词刺激到他,谢理低声懊悔:“应该早点杀你……他这个蠢货,优柔寡断……”
安迩维自认自己之前好杀得多,眼看谢理的眼皮缓缓闭上,追问:“蠢货说谁?”
“说他自己呢,别理他,他晕啦晕啦。”挪亚用很轻松的语气劝道,“我知道你很震惊很生气,但你先别。听我说,把人改造成机器,很常见的啦。”
怕安迩维不信,他谈道:“生化人听说过吗?三战西部战场上残疾的士兵会安装机械义肢、义眼,在仿生人魔鬼军出现后,其中一部分士兵接受了武器机械义体改造,改造得最完美的士兵能得到与魔鬼军媲美的能力,以及机械不曾有的,对复杂战况审时度势的优点。”
“联邦的魔鬼军被销毁后,被迫签署智能等级禁令,转而钻研起一种新型生化人——用活人躯体改造能避开几乎所有的扫描检测,内里是构建完全的人类仿生零件,程序接过大脑对身体的控制权,联邦可以利用这些脑死亡的‘伪人’做很多事。”
安迩维:“譬如卡米拉和你?”
“我不属于联邦。”挪亚连连摆手,“我可不是卡米拉那种恶心玩意儿。谢理也不会把你做成那种不具人性的低廉品。”
安迩维:“都是行尸走肉,也分高低贵贱?”
杀死后做成的人偶,何谈人性?
“我不是全尸。身上的科技含量高达百分之九十二哦,邦邦硬。”挪亚拍了拍自己胸膛,哐哐两声,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满意,“重点是,联邦的改造人只有类人行为,没有人类意识,是真正的机器。之所以说他恶心,是因为这个群体,只要碰面,就会共享他们所有见闻,从踏入欧盟领域开始,我一路躲藏,不在任何底细不清的人面前露面,连阴沟老鼠都不如。”
安迩维嗤笑:“你也没法判断谁是‘伪人’吗?”所以才想得知他辨认仿生人的方法。
挪亚耸耸肩,一脸无奈,“至少联邦改造人我是没办法的。”
不知谢理何时醒来,虚弱地说了句“会给你升级探测系统。”
晕前醒后,安迩维持刀的力度和位置无松懈无偏移,刀面映着血的鲜红色,他好像突然恢复痛觉,颤抖着身躯去推开刀柄,安迩维没让他得逞,由上而下的逼视充满厌恶。
挪亚无情拆台:“邓普斯被你割开,颈椎骨上剥下的东西早被你研究透,怎么之前不给我升级。”
安迩维挑眉,“邓普斯是‘伪人’?”
“你见他时还不是,可你借他口说出仿生人一词,被联邦势力得知后,他们对他进行记忆探查,联邦这个技术不好,失败后就被……”他比了一个咔擦的手势,“联邦打算用他守株待兔等你自投罗网哦。”
“不过,谢理先‘那个’了它。”他又比划了一遍,安迩维始终没回头直视他,他手舞足蹈,还挺自得其乐,“我们动作超快的,联邦的人结束改造刚走,可怜的家伙脑死亡后开机还没三十分钟吧。‘伪人’还是很好杀的,他们几乎没有杀伤力,为了藏匿人群,他们只算得上被操控的活死人,都不需要我出马,谢理一个人就能搞定。”
暗杀手法是十分到位,谢理屠宰猎物用刀的力度、角度精确。
可惜这一次暗杀对象是被他坑过数回的人,安迩维不可能把他当作毫无威胁的小白兔。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帮我掩饰?”
挪亚:“不用谢。很明显,谢理是为了他自己,你把他的存在搅大发了,查到你就是查到他和我。”
他说完了真相,谢理没有开口。
安迩维诚信发问:“那么,这么厉害的‘小劳文’,不打算让我做行尸走肉的卡米拉,那就是要让我做被五马分尸的挪亚?”
挪亚“喂喂喂”地表达不满。
安迩维好奇:“让我梳理下。谢理,你之前是不想杀我的吧。比起让我死,你充其量只是逼我走。驱逐一个异类,我现在也能明白你的做法,对此我也留不下什么旷古奇恨,你乖乖让我报复几回,那些事迟早会随时间淡化的。”
隐在阴影下的面容,身下人能看清其中的忍耐忧郁,“我好像要走出对你的恨了。你却又上赶着回来,要杀我灭口,我不觉得你会后悔。你前后完全不一致的言行是为什么呢?”
“双重人格吗?”
挪亚“对对对”地抢答,“这孩子命苦,是不太正常……”
“他不是。”他压根没听挪亚的生编硬造,身躯往下压了压,“你也是改造人?劳文的新作——保留一定人类意识的生化人?”
安迩维很想钳住他的脸仔细瞧瞧,但无论如何都看不透一个人漆黑的灵魂。
谢理只看着他,毫无眼神波动,认真地发着呆,灰白的一滩,不似积雪,而是焚烧过后留下的缓慢平息的死灰。
就挺没意思的。
安迩维盘腿坐在地上,扔掉了手中的东西,“你不是挪亚的主人。你和挪亚是平等的。挪亚是劳文的仿生人,你也是属于劳文的实验品,代替他行动的提线木偶。真可笑,我那么讨厌没有情绪情感的新人类,却栽在没有真实情感的人偶身上。”
谢理身上与新人类格格不入的,不仅是生理,还有他的冷漠乖僻。他傲然于世,却没有自我。
暗淡的瓷人缓慢的眨了下眼,“一定要分辨得这么清楚吗?”
挪亚帮忙回答:“他不是……——喂!你找死呀!你这死孩子,脑子要是没清醒,还不如装没醒过来!”
挪亚咋咋呼呼地骂,没一点儿用。
谢理用手裹住刀刃,推开了刀,手心的血滴在自己的眼皮上。
挣脱束缚,谢理抬起没有受伤的手,面对挪亚,指向了自己的头。
“我不能说。”淌开的血液,在脸上延伸出几笔,像破碎的瓷器。
谢理不能说,所以挪亚说。
挪亚明白他的意思。
挪亚停顿数秒,如果他是人类,一定深呼吸了好几遍,“谢理是人类没错,但他的大脑,被劳文安装了芯片。”
“芯片里承载着劳文的学识、见闻,算是他生平记忆的拷贝件。谢理能借此,一步拥有领先全人类的智慧。”
“就算是自己的克隆体,劳文也不会大方到轻易让别的生命体复制去自己多年积累。所以,芯片里编入了劳文的夙愿和野心:他要自己的复制体、分身,回到纽西兰,继续自己未完成的事业。”
“他大多数时候的行为,都会受到芯片的制约,你的存在使联世对他的鼎力支持难以成立,‘劳文程序’给出的判断是杀你取代你,他有纠结,也做了很多迂回的无用功。”
安迩维现在还活着,谢理也未成功获得助力,两人相互折磨、千疮百孔。
“今天,我感受到他脑内芯片的强烈波动,怕出事了才过来的。看来,是他不知为何,放弃了与程序指令的对立,‘劳文程序’完全接过了身体的控制权。
“当然,亲自动手的,不是远在天边的劳文,就是在你眼前的谢理,我并不是替他辩护脱罪。”
安迩维在两者酷似的面容中,看向了谢理的脸,在记忆中努力分辨着这个人。
“你想分辨你看到的哪一部分是谢理。这是分不清的。无关谢理的自我意识。”
“谢理他,本来就是在固有底色上,生成的另一个劳文。”
太喜欢他们了,实在不舍得丢弃,时隔一年多,还是决定继续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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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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