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
人群后方有些许骚动,小会儿的工夫后,两位衣着华丽的夫人领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出现在了大堂门口。
年长的那位夫人鬓角已是微微见白,她不时用手中一方帕子掩住口鼻
好像身子骨不大康健,连声咳喘。
年少者则于其身旁伺候着,看起来倒是岁数不大。但她的面上覆着面纱,遮得很是严实,其详细的容貌旁人是见不得半分的。
这二人都略带焦急神色,似乎极度关切着当下堂审的进展。
有先前便在外旁听的人此时正在给那二人说着情况。林雪奴观察到,讲话的人正是沈氏的一位伙计。
听着那伙计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方才堂上发生的事,那二人目光时不时在沈氏几位少爷身上扫过。年长的那位不忍去看受刑的大少爷,年轻的那位则更为关切沈澜的情况。
按这样来看,此二位应该也是同沈氏有着很深的渊源了。
瞧完了堂下,林雪奴一扭头,就见阶上的青鹕正在别有深意地审视着她。
林雪奴眨了眨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她不明白青鹕既然作为大都督来到了京畿府的大堂上,怎地不去不断案、审案?倒是有闲工夫去瞧她这个小女儿家?
青鹕只笑不言。迎上了林雪奴的不解的目光,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视线一斜,他也在人群当中找到了他一直在等的人。
如此,时机算是成熟了。
不可让圣上久等,当是快快回去交差才是。青鹕这般思量。
只见他双手一抬,无需任何言语,整个公堂内外即可之间肃静下来。
青鹕对其左右道,二公的话本官都听到了,也听懂了、听明白了。二位,可还有需要补充的吗?
此话一出,二堂自然不好再继续争辩下去。
都只道:“无甚。还请大都督定夺。”
“好。”
青鹕自座位上起身,如此道:
“沈氏丢失军中采买,铁证如山。沈氏东家沈澜,你可认罪?”
沈澜听闻有人唤其名讳、猛抬首。定了定,又垂首。
答道:“沈澜认罪...”
“失而不报,以至错失追查贼人之良机。还妄图鱼目混珠,自筹粮食以补盗失。铁证如山。沈氏东家沈澜,你可认罪?”
“沈澜认罪...”
“很好。至于说,盗粮贩卖一事,此环节中的某些人证、物证,诚如京兆尹与淑德诰命夫人之所言,实乃疑点颇多。此处当发回重查,尤其是对供词、物证的详细核查。如有发现作假,有关人等一定严惩不贷!事已至此,本官宣判,沈氏丢失采买,此为罪一。瞒而不报,累朝廷错失捉贼时机,此为罪二。试图鱼目混珠,掩盖过失,此为罪三。三罪并罚,沈氏东家沈澜作为主犯,判处流放,充军塞北。二十年内不准归还。沈氏其余人等皆为从犯,几位少爷杖八十、黥以‘十’。盗粮贩卖一事,待重查后再审。断案期间,沈澜收押京畿府大牢,沈氏任何人等均不准私自离开长安。”
沈澜心中重新有了希望。大都督的判罚并不严苛,起码沈氏上下性命无虞。但一想到他的哥哥们还需受刑,沈澜万分不忍,愧责不已。
“冤枉啊、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明鉴啊,小人从未参与军中采买一事,这些事都是沈澜一个人干的!!!接下军中采买的人是他,安置粮食的也是他!!!当初粮食丢了,也是他做主让我等去筹措粮食,瞒而不报。这些、这些都是他做的事,和我等无关啊!!!”
“是的大老爷!!!这事要怪就怪沈澜,他是沈氏的东家,我等只能听他的!!!大老爷可不能胡乱断案,冤枉我兄弟二人!!!杖八十,谁人能受得了啊?那傻子才吃了十几板子就昏死过去了,若是当真杖责八十,那、那还不得要了我兄弟二人的命啊?!!”
另一边,三少爷和四少爷已是开始为自己喊冤,他们把矛头齐齐对准了沈澜。
“放肆!!!公堂之上,岂容你等随意喧哗?!!!”王司长厉声厉色猛拍惊堂木。
堂上“威武”之声再起。
转头王司长谄媚地对青鹕道,“这几个蒙眼瞎不懂法情法理、没见过什么市面,压根儿不懂大都督的良苦用心。”
复对那二人严声道,“你们懂个狗屁?!大都督如此判罚已是慈悲为怀,于你沈氏从轻发落!我朝几十年前有户粮商丢失采买,满门被抄。如今你等不过是挨挨板子,东家被发配去充军罢了,遇上这等子好事还不感恩戴德,速速谢过大都督?居然敢在此大放厥词?!本官看你二人是不想要脑袋了?!”
那二人不敢再对青鹕胡言,但都愤愤不平地瞪着沈澜。只当落入今日之天地,都是沈澜之错。
王司长那头小声地询问青鹕,“大公子,这、这案子未免判的确是轻了些呢。”
京兆尹虽不说话。但是王司长的这句话,他却是非常认同的。
今日这桩案件的走向实在是离奇得到了已经可以说是离谱的程度,京兆尹暗暗想,怕是天人入局了。只是...究竟这局是要保沈氏,还是要灭沈氏...他一时半会之间,竟完全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
旁听的林雪奴倒是认为青鹕判得非常公道。有错当罚,但罚之有度。不清不楚的地方暂时按下,待查清楚再判不迟。
三次会面后,她于青鹕的印象是一次好过一次的。
堂上
青鹕不愿过多理会王司长。既然皇帝动了心思,这桩案件谁在说些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问堂上跪着的沈澜,“沈氏的东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澜重新跪好,叩首。
语气低沉,“恳请青天明鉴。沈澜认罪伏法,甘愿领受所有惩处,绝无怨言。但余的兄长们实属无辜,余恳求青天应允,将兄长们的刑罚加诸于余一人身上。”
“不可。杖八十,已是有念你沈氏慈行善举多年,屡次惠泽我大晋百姓。你该知足。”
“那...那...余的大哥,他什么都不懂,心性只如孩童般天真淳朴。他万万不该受到余的牵连。而今人已是昏厥,伤情尚未可知。若再受八十杖,恐实难承受。长兄如父,恳请青天许余尽孝竭诚,替大哥受罚。”
“别在这猫哭耗子,我告诉你老六!!!沈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自作聪明!!!玩火**!!!要不是你,我等怎地会落入这等田地???你现在在这儿为那傻子抱不平还有什么用,装什么仁义?!就你仁义,就你有本事?!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回了长安,要不是你充大头非要接下军中的采买,哪会有这些个破事儿?!!!都是你!!!都怪你!!!”四少爷破口大骂。
“别说了,快别说了...都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一旁的三少爷不住叹气。
四少爷的话令沈澜无地自容。
“住口、快住口!!!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本官拿下!!!”王司长大怒,立身摔签。
“放开我!!!我没罪!!!”捕快们按住了四少爷,他挣扎不止。
“个无礼狂徒!!!公堂之上屡次喧哗,只当本官的话是放屁不成?!!!本官今日非要整治整治你这个刁民!!!来人呐!!!给我张嘴!!!”
行刑的衙役下场,分立左右,左右开弓。
几十个大巴掌过后,那四少爷的一张脸肿胀得如同猪脸一般。别说开口讲话了,连两只眼睛都只肿得剩下两道细缝儿。被扇得猪头猪脸,四少爷只敢小声哼哼,大气都不敢再多喘一声。
见识过了王司长的官威,这下过后堂上堂下没人再敢随意发出声响。
林雪奴亦是心惊肉跳,她哪里见识过这般阵仗。这时候她当是由衷地感谢起皇帝来,如果方才不是那么巧刚好圣旨到了,那么她要如果应对青太师与王司长呢?说她半点儿没有后怕,那绝对是假的。
“恳请青天应允。”沈澜再叩求道。
青鹕原是想答应他的,毕竟上天有好生之德。沈氏的大少爷是什么情况,他是知道的。可...
视线再转,他俯视大堂门口立着的那位年长的夫人。
二人对视片刻后,堂下的人先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沈氏的伙计通过门口的衙役传话上来。
“沈氏的二夫人与东家夫人到了,恳请上堂。”京兆尹得知此事后,如实上告。
“有请。”青鹕应了。
待衙役宣见二人,遂到了堂上来。
二人礼毕。
二夫人先开口,言语当中火气着实是不小。她攻讦青太师、青鹕父子二人“配合默契”、“虎父无犬子”、“断案如神”云云。
王司长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又要耍他的官威。
京兆尹也是委实为二夫人捏了一把冷汗。他素日知道这位夫人性情火爆、敢言敢干;然今日之境,万不是寻常之境。一个商贾妇道人家随意攻击朝廷命官,扣上个蔑视朝廷、诋骂官员的帽子,也不算过分。
人人都道,沈氏的二夫人胸怀宽广、豪迈直爽。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姿,承四海商贾之范。如今看来,她也不过是一位寻常母亲罢了。亲子受难,为母则难免方寸大乱啊。京兆尹看着堂下跪着的沈澜,心中喃喃。
拦下就要向二夫人发难的王司长,青鹕对方才骂他与青太师的那些话如置若罔闻。
反是对二夫人道,“二夫人的盛名,本官已是久仰。商人自是不会平白做些折本的买卖,二夫人作为沈氏这等的鸿商巨贾的掌舵人,自然更是不会。我等不如闲言少叙,还请赐教。”
二夫人冷笑,反讽青鹕,大公子倒是爽快之人,不似你爹那般手段阴辣。
别人不知其言下之意,但青鹕自有盘算。
当年沈氏的上一任大东家,也就是二夫人的夫君、沈氏几位少爷的生父,一代商豪沈晟珺,是如何被人用计生生气死?
这件旧事越是详查,就越不难发现,他的父亲确有参与其中。而今日沈氏一案,青太师、王司长都难说未有涉及。
所以青鹕丝毫不会不解,为什么二夫人会对他青家有如此深的敌意了。
气虽未消,但人已是骂了的。也该救人了。
从怀中取来一封书信,二夫人交给衙役,呈上去。
京兆尹先读,读后双眼瞪大。转交王司长,王司长反复看了半会,脸上尽是狐疑。转而青鹕再看,只是撇了几眼,便将信件按下。
“确是先帝的真迹。”青鹕道。
王司长还要质疑信件的真假,但京兆尹出言,道之前冬猎时候先帝经常给世家子弟们亲笔一些寄予,他有幸得见几次。信件确是先帝亲笔。
王司长吃瘪。只在心里怒骂长安的这些个世家门阀们。
“不错。先帝曾许诺我夫君,有朝一日,沈氏的后人倘若犯下过错,只要罪不至谋逆作乱,凭此信,可倾缴沈氏之产以免除罪过。”
二夫人的话语一出,全场沸然。
她字正腔圆地道,先帝之所以答应沈氏这个条件,是因为沈氏行善多年。我朝自立后,北方水患连年,沈氏几代东家每每倾囊相赠。先帝在时,淮河泛滥三年,饿殍遍野,我夫君出金粮无数,救苍生无数。先帝有所感怀,遂许下诺言,愿助沈氏后人脱罪。
“不可!!!”沈澜高呼,跪行至母亲膝前。
他执着母亲的衣角,哀道,沈氏百年基业,岂可因区区丢失采买一事,便倾缴所有???不过是流放、充军,挨板子,这些惩罚他沈澜都经受得住,万不可因此便葬送了沈氏!!!
三少爷是哭嚎着告求,“二夫人、二娘,不可啊、不可啊!”
堂上二公、堂下诸人皆唏嘘不止。百年沈氏,难不成就要毁于今日?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了起来。
沈澜被毫不留情地甩了一巴掌,他怔怔地仰望他的母亲,双眼红彤。
“这里,没有你讲话的份儿。懂吗?你当我是为了你?愚蠢、愚不可及。一个你不值得,十个你同样不值得。”
“...”沈澜的头脑嗡嗡作响,再说不出任何一字来。
那三少爷赶紧噤声,缩瑟在一旁。
“大都督,先帝的信件民妇已是呈上。不知,这封信件,能否免除沈氏后人之罪?”
“自是可以。”
“好,好!那请放人吧。”二夫人凛凛道。
...
以上便是沈氏一案的经过。次日,沈氏被抄家的消息开始流传开来。
此处不再多表,说回赵府。
青隼大呼痛快,虽然沈氏作恶多端,但可真是没什么比起看见整个沈氏败落更让人解气的了。
她放下茶碗就开始捧着水果狂啃。一旁的郭蓉蓉有些担心她,她面上瞧着欢喜,但郭蓉蓉总觉得哪里不对。
林雪奴对大伙道,万幸今日有圣上垂怜,否则在堂上她当时该如何应对了?以后做事,当是更加小心仔细些,不能只凭一腔热血,否则怕是要吃苦头了。
她的这一番自白,方才是赵绯最愿意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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