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照其实不太会哄孩子,今夜出行也没让云苏随侍左右。再如何不懂,他看见那孩子落下的眼泪,也知道这是不能用术法擦去的。
“你在为什么伤心呢?”临照为他擦去眼泪,轻声问他。
他并不认为阿闻对他会有什么太深的感情,毕竟他们相识的时间是这样的短,他同好友饮一盏茶的时间都要比这要长。
阿闻仍然低着头,心中十分酸楚,只是觉着十分悲伤。他尚且年幼,又没能读上太多的书,只略识得几个字,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该如何倾吐。
按理来说,他是没什么理由对这位仙君这样不舍。但是,但是,那天夜里那么黑,那么冷,是面前的仙君把自己抱了起来。
痛到惊醒时,黑暗与寒冷共同袭来,但是他抱着他,他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可人的好运总是会耗尽的,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阿闻胡乱地抹了抹眼睛,没有回答临照的疑问,只是说:“那我该如何报答仙君呢?有人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句话临照听过很多遍,于是他从容地说道:“日后为我养一株梅吧,不拘什么种类,如此便十分令人欢喜。”
幼时父亲与母亲曾带他踏雪寻梅,而今双亲逝去,遇见梅花也像见了故人。
阿闻心觉不足,鼓起勇气同他说道:“如果……如果阿闻日后有了足够的本事,一定会好好报答仙君。”
临照记住了这话,虽然同他说过这话的人已经太多。
他的目光越过阿闻的头顶,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许多旧事,记忆永存,故人却早已不见。
“报答他人之前,还是要先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东西,在临照的眼底隐秘地流转着。
阿闻点头,用力地记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他垂着头,抓紧了上衣的下摆,又觉得这样有些不好,悄悄地松开了被抓得发皱的衣摆。
皱巴巴的衣服让临照叹了口气,他探出了手,为阿闻整理衣衫。
一缕长发跌落在雪白的衣裳上,阿闻大着胆子,沿着那行蜿蜒的墨色向上看去。而后他终于明确,之前惊鸿一瞥中望见的,确实是戴孝的装扮。
那条束缚在臂上的墨带,无纹无饰,其本身却是一种莫大悲伤的妆点。
仙君的身上有一种悲伤的味道,阿闻感受到了。
你在为什么伤心呢?临照之前的话在阿闻的脑海中盘旋。
尊上生来高贵,修为高深,这几日照顾他的侍人们用十分尊崇的语气向他介绍了这位尊上。
他们或许是得了什么命令,又或是习惯如此,只略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语,但阿闻有一双眼睛,也有一颗会感受的心,能知晓更多东西。
如果有一日他有了足够的本事,应当就能知晓有关这位仙君的更多事情。他是这样的独特,这样的坦荡,这样的高贵……这样的存在不会无人知晓。
阿闻悄悄地想着。
他生来多思,沉默寡言,也看了许多东西,于是比同龄人要懂得较多,可他再如何早熟,终究年岁尚浅,经验不足。
他太过谨慎胆怯,不知晓像临照这般的人,只要他开口询问,是不会吝啬于告知一个姓名的。
或许也不能怪他太过胆怯,毕竟他曾经因为不知所谓的礼数,直视了一位贵人,然后被打断了双腿,被扔在大雪中。
临照为他整理好了衣衫,见这孩子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见他的身形实在瘦弱,目光不由在他的身上停留得久了一些。
温凉的手指抵住了阿闻的眉心,临照在他的身体里打入了一道护体的剑气。
阿闻不敢动弹,玉榻上的暖气,殿内幽雅的香息,窗外流水缓缓的流响,眼前精美的花纹……这一刻都被他忽略了。
那根温凉的手指很快地远离,而阿闻还呆在那里。
云苏寻的人家应该能让这孩子大胆一些,临照相信这位帝宫旧人的本事。
“睡吧。”临照这样说。
“您是要走了吗?”阿闻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
这样实在太过贪心了,阿闻惴惴不安。
他一直在得到仙君的馈赠,他给予他新生,为他调养好身体,让他有了归处,日后不必再怕流落街头,不必再忍受饥饿和寒冷,成为了可以称之为人的存在。
而他没有本事回报他,他也不需要他的报答。施恩之人有所求的话,被施予恩情的人也能心安理得。可若对方无欲无求,只凭一腔善意给予帮助,那他又该如何自处?恩情过重,也便成了新的恐惧与负担。
于是这不合时宜的贪心就显得更加难看了。阿闻这样想到。
临照本欲离去,但这孩子话中的渴求实在明显,琢磨着他年岁尚小,临照最终改变了打算。
他摸了摸那孩子的头,轻声道:“你睡了我再走。”
阿闻的眼睛霎时一亮,喉中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他耳尖一热,低低地“嗯”了一声。
侍人们见状,心领神会地熄灭了灵灯,只留了床头的一盏。窗边探入的月光落到殿内冰冷的砖石上,像是结了一地的霜。
阿闻闭着眼睛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向后躺去。
临照端坐在他的床头,仰起头望着窗外的漫天繁星,开始寻找那颗属于阿闻的星辰。旁人的或许还要花费几分心思,可寻找阿闻的星辰对临照而言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初闻道时,阿娘把他抱在怀里,握着他的手指向天穹,告诉他:“龙儿,看见了吗?那颗最亮的就是你的命星,没有人的星星会比你的要耀眼。”
顶着一对龙角的幼崽被女人单手箍在怀里,沐浴后没能及时收起的尾巴不自觉地在空中晃来晃去。
“阿娘,”小龙伸长了脖子,盯着天空说,“可是太阴太阳不也是星星吗?我的星星怎么会比它们耀眼?”
天烛捞起他的尾巴,把幼子放在自己漂浮在水面的尾巴上,轻笑道:“好照儿,你站在沧澜的地上,太阴太阳自然最是耀眼,可你若走到天外群星之中,看到的最耀眼的就不是它们了。”
幼龙用自己的尾巴缠住了母亲,这才稳定了身形。他看着星星,奶声奶气地同母亲说道:“那阿娘现在带我去看吗?”
天烛当即一口应下。
仙姿飘渺的秦道尊从入定中醒来,眼前一片云蒸霞蔚,岸边梅花开得正好,只是把他骗来做道侣的烛龙族帝君与两人一同生下的龙儿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的龙儿会记得回来吗?琪花瑶草、云阶月地的仙境中,老父亲生出了这样的担忧。
在天外与母亲游玩了一月的临照回来时,他那留守在家中的阿爹还坐在水面,头上沾染的星点梅花在他望来的瞬间零落在水中。
阿娘对阿爹说:“秦家仙,照儿饿了,快去做梅花糕给他。”
并不叫家仙的秦道尊并不会做梅花糕,心中也清楚并不是龙儿想吃梅花糕。
他沉吟一瞬,摄来一枝梅花,将其清洗后递到龙儿面前,说道:“不若直接吃这花瓣?我幼时尝过多回,滋味甚美。”
天烛无言地看着他,临照坐在她的尾巴上,好奇地吃起了父亲送到手边的花瓣。
鸿蒙之息充盈的花瓣凝润冰凉,在唇齿间泛着浅淡的香气,融化时流溢出一股清甜的味道。
家中的梅花味道很好,幼龙觉得。
天烛转身低下头,看见自己娇养的幼崽在一瓣一瓣地剥着花瓣,眼神专注,神情认真,雪润的脸颊一鼓一缩,唇间被晕染出盈盈的水意。
她回头一看,那不正的上梁正盯着自家的崽子,看得十分出神,手边一捧梅花被洗得水光莹润,看样子就等着崽子吃完补上。
“秦!家!仙!”
秦道尊看着水中零落的梅花,想了想,抬头说道:“龙儿也觉得好吃。”
天烛咽下一口气,开始同道侣探讨烛龙幼崽饲养三千七百四十事。
那夜花与月正好,流水轻响,鸟雀不时欢歌,远山沉入夜的襁褓,归属了宁静的领地。
浮动的梅香与明澈的月色中,幼龙执着一枝梅,抬头望见天上耀眼的星辰,在双亲的絮语中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梦乡。
而三百多年后的此夜并没有梅香,也没有用尾巴缠着幼龙的母亲和连梅花糕都不会做的父亲,唯有明月星辰依然高悬于空,注视着天穹之下的一切。
披着一身雪色的仙尊坐在黑暗里,向熟悉的位置望去,那里有一颗极其耀眼的星星,连太阴和太阳都不能比它耀眼。
它尚且十分年轻,在群星的拱卫下静静地散发着光明,而那不是临照的星星。
熄灭的星星不像烛火,有着重新被点亮的可能。
静谧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了敲冰戛玉般的声音。
“再不睡的话,就实在太晚了。”临照轻声说道。
把脸半藏在被子里的阿闻闷闷地说:“......对不起,仙,仙君。”
临照垂眸思索,问他:“是灯太亮了吗?”
“......嗯。”
床头幽微的灯火照得阿闻难以入眠,或许真正让人难以入眠的是端坐在床头的这位仙君。
阿闻平日里睡觉时是没有灯可以照的,但是仙人们似乎很习惯灯火通明的室内,或许是因为他们不用睡觉。
临照制止了想要上前的侍人,心念一动,笼罩在床头的光晕便黯淡了许多。
“还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吗?”
裹在被褥里的那颗脑袋摇了摇。
阿闻有些莫名的心慌。他悄悄地拉低了被子,见到一线光亮划开了黑暗。
殿内被一股岑寂的氛围笼罩着,阿闻没有听见活人的声音,连呼吸声都难以听见。只有月光下的河水在默默地流淌。
在几天前,他是听不见这些声音的。
过分的寂静让阿闻有些恐惧,恐惧着不知名的危险,恐惧着睁开眼后的明天……但只要一想到身旁人的存在,那份恐惧便消解了。
这些日子美得就像一场梦,从前的他想到没有想过,自己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如果闭上眼睛,再次醒来,那么梦会醒吗?阿闻呆呆地想着。
假寐的临照睁开了眼,无声地拿出了几朵梦灵花,然后悄悄地放在了这孩子的枕边。
寂夜深沉,流水带着落花路过廊下,一阵梅香潜入了殿中。
梅花。阿闻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知怎么的,被突如其来的困意拉扯入睡梦中。
半梦半醒间,他看见一截雪袖流水般从床头滑落,那个坐在床头的人侧过身去,在朦胧的光线中悄无声息地模糊了身影。
下一次,他想看一看仙君的脸,阿闻迷迷糊糊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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