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屋大得不合理,长在精心设计的花园中却仿佛浑然天成,毫无违和感,而一旦进到里面,又会被天翻地覆的人造科技割裂思维,怀疑自己一脚踏进了穿越时空的虫洞。
褚又时坐到软度刚刚好的大床上,不真实感更甚,语气飘忽不定地问:“刚才机器人是不是说了一日三餐免费,那住在这里还需要花什么钱?”
明序巡视着接下来不知要住多久的房间,溜溜达达地四处开箱,顺手拉开衣柜后很意外地挑眉:“还有工服呢。”
褚又时扭头,明序恰好拎出一套搭配齐全的“麻袋”,材质不明,看着像颗粒比较大的木屑搓在一起,只是远观就有一股原始气息扑面而来,活像病态追求返璞归真的邪教制服,而且全部采用宽松的均码,穿上大概会立变木桶。
可是在仿生人身后,开放大衣柜里一排都是同风格但不同款式的褐色树皮衣,不仔细看还以为捅了树精的窝。
褚又时很难想象穿上以后的效果:“这跟给我一套草裙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如果辅助工具也需要统一风格,我不会陪你穿草裙,”明序说完,意思很明确地看了眼褚又时几天不换却依然光洁如新的短袖和休闲裤,“对你来说也算福利。”
行动永远比语言更诚实,虽然明序夸下海口说愿意陪褚又时一块穿这些,但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什么玩意”,虚虚地往身上比了一下,就迅速把手里那套塞回原位,眼不见心不烦地关上衣柜。
整间屋子都被他翻的差不多了,他像到死敌家里做客,无比细致谨慎地排除完可能存在的隐患,终于将目光投向已经坐了一个人的大床。
蘑菇屋比以往辐射区提供的宿舍大得多,但很显然“辅助工具是自主度超高的仿生人”这种事还没到烂大街的程度,所以房间在设计之初就只考虑了单人入住,床虽然大,也不够两个成年男性挤一块。
理论上仿生人没有睡眠需求,在椅子上坐一宿、或者靠墙角当美人竹都可以。但某位非常尊重仿生人人权的天真临时工完全没有这个意识,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出了换洗备用的枕头和被子,规规矩矩地把床对半分,铺成了双人份。
明序:“……”
医疗区是有不犯病就不能进的规定吗?
褚又时坦坦荡荡地迎上仿生人复杂的目光,相当自信——他用仙术铺的,拿游标卡尺来都量不出错。
“别杵那了,”褚又时还以为明序不好意思当着他面上床,就决定去洗漱,给他留点空间,“你不用休眠吗?”
明序一言难尽:“你还知道我需要的是休眠,不是睡觉。”
“什么意思?”褚又时脚步一顿,用看珍稀国宝的眼光瞄他,好像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不睡床吗?可是你每次休眠都找个地方窝起来,我以为有特定姿势要求呢。”
明序:“……”
他这么说,某种程度上也没错。
仿生技术经过无数次迭代升级,一直致力于更贴合人类习性,休眠状态对标的是深度睡眠,实践中跟昏迷差不多,需要特定方法唤醒,也没法自动保持平衡。不论姿势的随地大小眠很可能把仿生人摔坏,所以有条件的情况下,金主和仿生人自己都会找个适合“睡觉”的地方再闭眼。
现在条件比较尴尬,这房间不知道按什么逻辑布置的陈设,划分成客厅的区域有茶几却没有沙发或椅子,从床退而求其次就只能睡地板——那跟找个角落演盆栽没区别。
明序陷入了人性和反人性的斗争之中——和褚又时共享一张床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俩不需要考虑道德问题。但要是顺应人性,他现在应该为了前一天到今天早上那场莫名其妙的别扭而远离褚又时,选择反人类的休憩方式。
简直是无解的循环。
褚又时永远想不到在这段宕机时间里明序思考了什么,自动将沉默翻译为默认。心胸比“桃源”还宽广的半神不在意他嘴硬,按住明序的肩,推着他往床挪了两步:“别不好意思,嫌小一会我给你放大一点。”
“啧,”明序稳住身形,“我不是这个……”
褚又时打了个响指,放大咒应声落下,膨胀的床堵住了明序后半截话茬,他无力地张张嘴,然后自暴自弃地接受了现状。
等褚又时安心洗完热水澡,换了套衣服出来,明序刚好收起添加了花花绿绿一大堆笔记的医疗区立体图,一言不发地躺平。
时间还早,但报道日没什么事要干,褚又时扑进属于他的一半床,借着微微窒息的时机,清空了一脑袋纷杂思绪,
明序没有立刻进入休眠,褚又时也不是沾枕就着的先天睡神,漫无尽头的酝酿阶段就这样渐渐升腾起莫名的情绪。
“‘桃源’离住院区很近。”明序突然说。
褚又时没有边走边在脑子里勾勒自己处于哪个角落的神技,虽然大致能回忆起整个医疗区的构造,但具体哪个区叫什么他实在记不住,只好像个一知半解的学生,不管老师说什么都肯定:“嗯。”
明序一边规划路径,一边通知:“明天我会尝试在工作时间离开,去找‘蚁穴’。”
“蚁穴”应该就是明序蜻蜓点水指过的目标点,褚又时觉得这起名风格和“桃源”一样,非常没有医学风范。他翻过身,自然而然地接上了没吵完的冷战:“跟我说干什么?不是打算一个人勇闯白塔吗?”
明序不甘示弱,一句话把冷战打成水深火热的十八层地狱:“跟你通个气,如果我被抓了,就说是你派我去采购控制情绪的药物,这样医疗区说不定会把你抓去住院,我们就离‘蚁穴’更近了。”
“计划通啊,”褚又时感叹,“但你大概连‘桃源’都走不出去。这鬼地方跟生态瓶似的,看着漂亮又纯天然,其实就跟装进博物馆一样,动也动不了。”
话音落地,一臂距离以内的另一个可交流存在却没有动静,褚又时在黑暗中疑惑地睁开眼,想转头看却又僵硬地克制住。
在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的关头,明序冷不丁出声:“是啊。”
“这么压抑的地方怎么能让病人放松呢?”
褚又时倏然瞪大眼睛,转头,黑色短发在枕头上被碾压,发出沙沙的动静——但旁边的仿生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进入休眠,单方面强硬地结束了话题。
“……哈?”褚又时刚刚清出去的思考量卷土重来,搅的他不得安宁,只能愤愤又无助地盯了一会黑暗中的侧颜。
觉睡的再不安稳,工作任务也会随着无情流逝的时间如期而至。褚又时的上下眼皮应该没合拢多久,就被扁平又机械的声音叫醒了。
医疗区上下用的可能是同一套音源数据,褚又时惊醒的时候还以为指路的那个医疗机器人又来了,起身张望半天才发现是光屏配套的扬声器在叽叽喳喳。
“今天天气很好,出去活动活动吧。”
褚又时看了一圈——明序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人皮面具大概还在“桃源”里,他能感觉到那没有规律的移动,心里稍微安定一些,快速收拾完自己,就走出蘑菇屋。
“桃源”面积很大,而且没有平行电梯,走起来很要命。褚又时住的这间蘑菇屋算是偏远地带,所以进来的时候没感觉要多久,现在却要跋山涉水。
幸亏病人也靠两条腿倒腾,而且倒不过肉身经过无数次强化的半神。褚又时散步散了俩小时,总算赶……偶遇了几位病人。
不过他们旁边已经有几个护理工了,应该聊了挺久,不远处有两条毛发干净油亮的狗互相追着玩。所有人看到褚又时也不惊讶,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你就是新来的?”一个蓄狂野络腮胡的临时工问。
褚又时看向他脖颈间,眉尖动了动:“嗯?”
“‘桃源’是无定期工作,临时工互相认识多容易啊,”络腮胡自以为很了解新人的想法,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说道,“安旗……就是你的上一位,他被调去其他岗位了,然后你就来了。”
已经聊了一会的众人十分自然地接受了新人加入,褚又时也很自来熟地找了个木墩子坐下,面带微笑地听他们聊。
“我倒是觉得这里最好,”褚又时没回应络腮胡,反倒是一个病人接了话,眼带艳羡地看着四周,“听说前文明覆灭前,这样的自然花园只有富人才能享受——你们知道富人吗?我隔壁的隔壁住着个正式工,他说白塔不跟地堡用一套经济体系,没有劳时,用的是功勋点,一点能换我们一千劳时!你敢想象吗?同样干一个小时,人家的收入快赶上我们不停干三个月了。”
他苦笑着叹了口气:“有的人活的就是容易些,命里都注定了吧。”
络腮胡看着粗犷,安慰起人却出人意料地和婉:“个人的命运或许有限,但全人类的未来就靠无数个有限积累。你以为活在前文明、活在白塔的人比我们更轻松吗?可原本被富人独占的‘桃源’现在落到了地上,这是过去的我们共同为现在创造的。”
这段飘飘欲仙的空话比白塔还能登高,连同样作为心理疏导员的临时工都没人能接茬。褚又时沉默半晌,说:“可我们不拥有这里。”
“世界拥有这里,”络腮胡说,“我们在为世界而创造。”
他按着衣领,银链子绕过脖子,隐藏在浅褐色的统一制服下。他说:“一个人的努力太小了,只有化作世界的一部分,才能被清晰地看见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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